從互送禮物後,姚家人也沒有和他們有再多交集。
有時候在清早裡,她會看到姚家小子,那個小名叫狗狗的男孩在放羊。四隻羊裡,三隻大的,一隻小的。全是雪白的山羊,小的似乎已經開始吃草了,但還是緊緊跟在媽媽身邊,時不時地想去偷嘬兩口奶,但它的嘴上被套着一個塑料瓶子底做的嘴套,這使它既吃不了草也喝不到奶,隻能可憐巴巴地粘着媽媽走。
——那母羊應該還在産奶期,為了可以擠到羊奶供給人喝,所以已經不讓小羊喝奶了。
放羊是件不難的活兒,但也不輕松。羊群有時候會停留在一片地方很久,有時候又走得很快。總之要喂飽一群羊需要很長時間,這時間裡必須得盯着,不然羊容易跑丢。
四隻羊膘肥體壯的,顯然是姚家小子放得不錯——他每天在太陽還沒出來的時候就出來,沿着小溪流放羊,等近中午日頭毒了就趕着羊回去。期間他也沒閑着,一邊看羊一邊需要割滿一簍子草,那草應該是下雨羊出不來時所食的草料。溪流邊有很多小岔路,本來被雜草所掩蓋了,但托了他和羊的福,周邊的小路被整理得幹幹淨淨。
放羊的孩子在課本中基本是窮苦人家的代表了,但在這末世中,有着四隻羊的家庭在趙懸看來肯定不能算作窮。
奶制品可以補碘,在這深山裡,沒有海産品,羊奶已經算作很稀有的補品了。
不過姚家小子心善,有一次趙懸在采蘑菇,看他蹲在一處雜草茂盛的地方解下了小羊嘴上的塑料瓶,讓小羊撒歡地去喝奶。
姚家小子看着雖然小,但是他過得也辛苦,清早放了羊,下午又得和父親一起種莊稼,一雙小手又黑又粗糙。
他很腼腆,性格倒是很像他的父親,有時撞見了趙懸也不搭話,而是眼神迅速避開,趕着羊朝遠處走了。
如果這種關系保持下去,那麼他們和姚家人可能會在下半輩子都保持這種淡淡的鄰裡關系。
雙方都知道對方不是壞人,但經曆的末世種種,又都不願意再進一步。
趙懸想着這樣也挺好,雖然她損失了隔壁村的那幾株果樹,但姚家人勤快,田裡多了他們的身影也可以順勢震懾一下那些來偷吃稻子的鳥兒。
随着小滿的臨近,雨水漸漸充沛起來,不比春天那細毛一樣地綿柔,雨水常常如同瓢潑一樣掉下來,一般是上午豔陽高照,下午三四點時就烏雲密布,雨會以極快的速度和極大的量下了一陣,而後放晴,又是豔陽高照。
趙懸已經掌握了規律,被褥和曬制的食物都是上午拿去曬,然後半下午就收了去。她和路安一般也是清早起來,撈豬草、喂豬、巡田等一系列事情做完,下午午覺後便做些手邊的小事,天黑就早早睡了。
下午那燥熱的空氣會蒸得他們中暑,另外那大雨也不是他們的鬥笠能遮住的。
豬崽子日漸大了起來,所需的豬草也漸漸多了,往常一天一簸箕的量,現在增加到三簸箕。隻不過早上煮好一鍋後分為一天兩頓的喂,倒也不是很累。
下午路安會清理一下豬圈和雞圈,趙懸則做些收衣服做飯之類的活兒。
大下雨的那段時間他們便坐在廳子裡,看着天地間相連的水簾子,嘩啦啦地打出一片塵土味。
趙懸正縫着一個小布袋子,這種小手工她沒做過,因此縫得很慢。袋子有些像個褡裢,正好架在460的背上,有時候撿着一些果子手不夠了可以放進這個袋子裡。
往常460就很喜歡為他們叼東西,但它傻傻的,老忘了嘴裡咬着個袋子,以至于張嘴一甩舌頭,袋子就飛了出去。
路安則正在給他倆的三輪車山輪滑油。潤滑油在農家很常見,隻要沒幹就可以用。另外廳子裡還停着一輛電三輪——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毀壞不算太厲害的電三輪,修一修,要是修好了以後再運什麼東西可就省力了。
姚家人再次來拜訪就是在這個雨天裡。
這一次聽到敲門聲後,她和路安對視了一眼,雙方的眼神都很鎮定,但以防萬一,路安還是撈起了一柄斧子去開門。
與想象中不同的是,門外竟站着姚家妻子和狗狗。
兩人撐着一把鏽得不行的破傘,因為雨勢太斜,他們身子的大半都被打濕了。女人的頭發粘在她臉上,前襟上沾着大塊黃泥,應該是來時摔了一跤。
她斷了一個臂膀,行走起來不好保持平衡,也難為她在這大雨天裡走了這麼久的路來到這裡。
趙懸記得第一次見面時 ,她丈夫好像叫她“小禾”。
“你們可以幫幫我嗎?”女人神色焦急,還沒等路安回答,她就又說:“除了你們之外,我已經不知道還能找誰了。”
廳子裡,狗狗坐在長凳上,他看着自己和媽媽走進來時踩出的泥點子,很為難地想用鞋子抹去,哪裡知道越抹越髒。
他低着頭,臉有些紅了。
趙懸拿着幹浴巾出來時正巧看見這一幕,她視線馬上轉開。這時候為了避免那孩子尴尬,最好是當做看不見。
路安提着一壺開水過來,給女人沖了一杯熱茶,給孩子沖了一杯糖水。
狗狗抱着茶杯怔怔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小心地喝了一口。他應該很少能吃到甜的東西,每一口都很細緻地品嘗着。
女人即便滿臉焦急,也不忘拍了拍兒子的後背,溫柔地說:“狗狗,你應該先對叔叔阿姨說謝謝。”
孩子慢吞吞地喊了一聲:“哥哥,姐姐……謝謝。”
趙懸将浴巾遞給他們:“問,姐姐,你們……”
女人此刻竟全然沒有注意雙方的輩分已經亂套,她探前身子,臉上有不好意思的神情:“很抱歉這時候來打擾你們,可是我丈夫已經失蹤兩天了,我、我找遍了我能找到的地方,可是都沒找到他……”
姚家這對母子已經一夜沒睡了。
昨日一夜,加之今天一個白日,使這個女人的眼眶已經深陷,眼周滿是灰黑色。
她應該來不及洗澡或者換衣服。這樣的天氣汗出得多,此刻她和孩子的身上傳來了淡淡的馊味。
她說她叫章小禾,曾經是衛生院的護士。他的丈夫姚遠是個程序員。兒子狗狗今年十歲,大名叫姚一諾。
他們一家人之前是在偏北的一處大營地裡生活。那處營地實質上已經成為了一個城鎮了,裡頭的人種植作物,蓄養牲口,制造一些簡單的生活半成品,可以說已經做到了自給自足。
末世爆發時狗狗年齡還小,因此他們夫妻選擇了這個營地住下來,為了給孩子一個安穩的生活環境。
營地的主事人人品好,聲望高,營地裡很祥和,大夥也友善,頗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那時因為營地人多,主事人已經考慮是否帶着所有人挪入一個廢棄的小城鎮中,發電挖井,大家各有所長,說不定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
但人口越多的營地,意味着風險越大。
在他們還未搬入城鎮時,疾病再一次爆發。不知道源頭是誰,隻知道病傳得飛快,幾日光景人就死了很多。不得已,姚遠帶着妻兒逃了出來。
此後一直流浪,沒有人們互相幫扶,要找口吃的都困難。章小禾說他們得去南方,南方有山,不會餓死他們。
因此他們一路跋涉,來到了這裡。
決定住在這裡是倒也不是因為看到路安和趙懸,是因為初入這裡,他們看到滿山的樹林和清澈的溪流後,覺得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種田放羊一定很好,才準備尋一棟房子定下來。
他們特意避開了趙懸所住的村子,也怕疾病突然再次爆發在自己身上,但他們知道這對小夫妻不是壞人,因為他們會因為兩瓶醬油,就回贈自家兩大挂鹹肉。
姚家人已經很久沒有吃到豬肉了,曾經的八頭羊讓他們吃掉了一半,剩下的羊不能讓他們坐吃山空,因此即便已經嚴重營養不良了,他們再也沒動過吃羊的念頭。
這個時代,一塊肉,真的可以救活人命的。
因此當丈夫已經失蹤一夜後她隻能想到尋找他們幫忙。
“他昨天下午就沒有回來了,狗狗說他看見了一隻野雞,想要抓就跑進林子裡去了。我等他等了一個晚上,不見了人,天一亮就出去找,可是也沒找着。”
趙懸有些吃驚:“昨晚上不是下了一夜的雨嗎?”
章小禾點了點頭,抹了一把眼淚。
路安說:“姚大哥要是自己走的話,走不了多遠的。昨下午下了一場雨,晚上又是一場,大概是被困在哪裡了。”說着他和趙懸對望了一眼。
兩人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懼。
——他們想到一處了,他們怕姚遠踩上了那兩個捕獸夾。
那可以死死夾住幾百斤野豬的夾子,一旦夾住人腿,那人腿必定是斷了,流了血,再加上經受一夜暴雨,恐怕……
“小禾姐,我看這雨馬上要停了,下雨不好上山,等雨停了我們就陪你上山去。”
說完,趙懸和路安已經開始準備上山的東西了。鬥笠和雨衣是必不可少的,另外還帶上一盤繩子與一柄斧頭。趙懸挑了兩套姚家母子可以穿得幹淨衣服給他們換上,狗狗個子太小,因此隻罩了件路安的大T恤衫,剛好到他膝蓋處,就當裙子穿了。
趙懸和路安一人騎了一輛三輪朝山腳下駛去,趙懸載着狗狗,路安載着章小禾。因為下了雨,地面上還很潮濕,時不時有一兩個水窪,小三輪在這種路上并不好走,但省事不少,另外如果姚遠真是因為腿傷了不能走,還能用車載回來。
隻不過斷了腿的人在這末世也活不長久。
小三輪騎到山腳下就停了,幾個人徒步上山,路安本想讓狗狗坐在車鬥裡等,但孩子很倔強地搖頭,低聲說,“我會跟上你們的。”
無法,隻能帶着他。章小禾少了一隻胳膊,登山已經很困難,自然牽不了孩子,路安和趙懸在前頭開道,也顧不了他,但狗狗卻一路默默緊跟着,也沒有掉隊。
趙懸沒有告訴章小禾捕獸夾的事情,她也不是善人,這末世早沒有了法度,告訴了他們等于給自己找麻煩,但趙懸也不是壞人,心裡并不希望無辜的姚遠因為捕獸夾受傷。
路安和她想法一緻,兩人都是抿着嘴默默朝山林深處爬着。
——他們從來沒有在大雨之後進山,一是道路不好走,二是怕塌方。
即便是植被茂密的山嶺,因為雨勢過大的緣故,一些陡峭的地方還是會塌方,另外路滑很容易摔跤,而現世最怕就是受傷和生病。
也許是心中有事,路安和趙懸走得格外快,捕獸夾的位置很遠,但才走了兩小時就到了。
第一個捕獸夾的位置,沒有。
然後是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個捕獸夾,依舊沒有。
趙懸和路安沒有說話,但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彼此此刻松了口氣。
可是姚遠不在這裡,又會在哪裡呢?
附近沒有湖泊,也沒有山崖,隻不過是為了捉一隻野雞,可以跑去哪裡呢?
趙懸巡視了周邊的山嶺許久,沾了濃重水汽的林子,此刻已經彌漫上了厚實的霧氣——大雨過後的霧氣很奇特,往常一般是缭繞在山頂,雨落後霧也随之下沉,會呈現出一種山頂一片清晰,而山腳圍繞着一片霧氣的奇景。
這種霧氣置身其中的話也是可以看得見的,霧很厚,像是舞台上釋放的幹冰。
一行人商量後準備再回姚遠消失的附近轉轉。
路安走在前頭,他牢牢牽着趙懸的手問:“狗狗,你确定你爸爸是走進這一帶的嗎?”
後頭傳來孩子氣喘籲籲的聲音:“嗯!爸爸叫我等他一會兒,給我抓了吃了就帶我回家了。我看着他跑進這裡邊的,然後等了很久,直到天黑,爸爸也沒回來……”說到最後,他咬着牙,似在後悔:“我應該和爸爸一起去的!”
如果不是為了一口吃的,誰願意去追一隻靈活的野雞呢?
趙懸在村外總是能瞧見那樣多的野雞野雞,但她從來不去捉,因為她知道自己捉不到,但要是沒了路安和460為她捕來獵物,她或許也會用這種笨拙的方式去捕獵。
羊都會為了一口草掉進坑裡呢,更何況是對大自然不熟悉的人呢?
……坑裡?
趙懸或許想到了什麼,她拽了拽前頭路安的手:“再往前走點,好像有幾個墓坑是吧?”
路安的眼睛亮了亮,他點頭,然後帶着一隊人朝更遠處的墓坑走去。
在農村的一些山間是時常有這種墓坑的,全是盜墓人掘來的。早先火葬還不普及時,山間會時常見到一些土墓,那時便有很多人連夜去挖,甚至開着小型的挖掘機。他們可以将墓挖出個三米深的大坑,不要說是人,就連羊掉進去都爬不出來。
其實普通人的墓中并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頂多幾個銀元。挖出的大坑卻苦了很多人,因為沒有人去填,坑周邊長出的茅草遮擋住坑洞,放羊的人家發現羊少了,便常常去那些坑裡尋找,往往一找一個準。
這個村子周圍也不例外,幾個坑洞在趙懸拿着筆記本巡村的時候就發現了,并做了筆記。她和路安兩人平時都不往那裡去,就是怕哪天路滑掉進去。
姚遠不是随意丢下妻孩的人,除非他死了,不然他爬也會爬回家的——很大的原因可能是他掉進了那幾個坑裡。
幾個人匆匆往墓坑那裡走,墓坑那一帶有幾棵百年老槐樹,樹冠與其他樹冠是鶴立雞群般的存在,很容易就能找到。
果不其然,在陽光隕落,夜色已經彌漫上來時,路安在一處大坑裡找到了姚遠。
墓坑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已經變成了一個不規則的深坑,裡頭積着很髒的水,在一個角落裡正窩着一個人,全身都濕透了,連衣服都沾滿了黃泥。他垂着頭坐在那裡,懷裡抱着一隻死雞。
“爸爸!”狗狗趴在坑邊上,大聲朝下叫着。
坑有大概有四米深,路安在身上系了繩子,慢慢落進坑裡,他推了推姚遠,“姚大哥……”輕輕擡了擡他的手腳。右胳膊脫臼,腦後有一道傷口,皮肉被水泡得翻了出來,血液不再流了。衣服其他地方沒有破損,所以胸口和肚子應該都沒有緻命傷。
此刻的姚遠已經昏了過去,他的體溫很低,但呼吸尚在。
路安将繩子綁在他身上,他在底下扶着,上頭的人用力将姚遠拉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