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趙懸收了兩條鹹肉準備給姚家人送去——一條肥的,一條排骨裹着瘦肉。
末世前瘦肉賣得更貴,畢竟大魚大肉的吃多了,大家都喜歡清淡有嚼勁的排骨,現世倒是肥肉更受歡迎了,肥肉可以榨油,而油可以炒好久的菜。這時候的肥肉不僅是糧食,還可以是救人性命的藥。
囑咐路安将兩條肉帶去田裡,看到姚家人後就給他們,今日她不打算下田,天氣一天比一天潮濕起來,她得整理一下餘留下來的糧食,另外用來除濕的炭也需要換一批。
去年收集來的大米還剩一些,人工磨出來的大米會偏黃,她将它們儲藏得很好,用厚實的塑料袋子密封着,然後藏在缸子裡,看了看數量,如果省着吃,可以吃到稻子豐收的時候。
冬天他們大多數都吃地瓜和土豆果腹,直到開春稻子種下後才敢吃飯。地瓜和土豆之類的作物産量很高,一些地裡即使是野生的也能生很多,但這些東西吃多了胃老不舒服。
面粉已經沒有了,粉絲還剩下一些,就着前段時間曬幹的蘑菇和筍煮來吃,再撒上一些肉末,味道還是很不錯的,另外還剩下各種小袋的糧食,比如花生、小米、紅棗和各種豆子,一些因為藏得很好而保留到現在,被趙懸他們從一戶戶農家裡搜出來,一些是在田間收集的,收集來的糧食大多都瘦瘦巴巴的,大小不一,不是很好看。
将一些生了蟲的糧拿到房頂上過太陽,一些隻剩一小把的糧食被趙懸混在一起,用水洗幹淨了,準備做一鍋炖下。
這種東西如果在末世前,應該被叫做臘八粥。
但想想又不對,臘八粥的用料很講究,自己手裡這一把花花綠綠的糧食底子應該被叫做雜豆炖——裡頭豆子居多,黃豆、綠豆、黑豆……豆子煮熟了以後會脹大很多,并且頂飽,但是這種随意将豆子煮熟的一鍋雜食卻不好吃。
黃豆可以炖豬蹄,黑豆可以煨五花肉,紅豆做糕點餡,綠豆單單煮成綠豆湯再放一點蜂蜜就很可口,但是這麼多種類的豆子偏偏不合适煮在一起吃。
而這種東西,趙懸已經吃了好久好久。
趙懸和路安先前所居住的營地是圍繞着一處糧倉而建起來的,糧倉裡有大米和玉米,但最多的還是各種豆子。
趙懸猜想這處糧倉或許不是屯人糧的,而是放置還未加工的飼料原料的。
與糧倉配套而建的房屋不多,基本都給營地的管事住去了,剩下的人便隻能圍繞營地支起帳篷來住,好一些的确實是帳篷,随便一些的就是竹竿撐幾塊油布。營地裡到處都充斥着屎尿味。
男人一般負責守衛和将糧食運出去與其他營地交換物資,女人可以去外頭采野菜和草藥,或者做一些皮肉生意。在這裡獨自一個的女人過得很悲慘,她們沒有力量保護自己,連辛苦勞動換來的一點糧食都會被克扣,更不要說需時時提防他人的侵犯。
路安沒有和營地裡其他男人參與保衛工作,他被安排去修理電路或者營地管事弄來的各式各樣壞掉的車。
他憨憨的,答應說一個人幹三個人的活兒就真的幹三個人的活,但拿回來的糧食隻有一份半。每天天沒亮他就離開,直到晚上回來。
在營地裡他們隻吃一頓飯,就是路安帶回來的那把混着各種豆子的雜糧。
剔掉裡頭的沙子和老鼠屎,将糧食丢進水裡,悶上一個小時,再撒點鹽就可以吃了。
路安總是很強硬地将一鍋雜豆炖平均分成兩份,其實終日躺在床上的趙懸所消耗的能量遠不如他多,因此那一年他以極快的速度瘦下去,脂肪瘦完了便是瘦肌肉。有時趙懸抱着他,隔着薄薄的衣服,她可以感覺路安身上的皮肉已經垂墜下來了,像一個老人。
營地裡的女人都很會采野菜,住在隔壁的璐姐也不例外。白日裡男人們都在外幹活,她閑得無事就來找趙懸說話。
趙懸躺在床上看着肮髒的頂棚,默不作聲,但璐姐無所謂。她不需要趙懸回話,她隻需要一個人來靜靜的聆聽就好。
——趙懸是個很注意細節的人,恰巧她的記憶也很好,末世前她敏感又記仇,不大讨人喜歡,但那時,璐姐所說的一切她都聽進去了。
她雖沒有和營地的女人一起出去采野菜,但她也知道,什麼季節采什麼菜,那菜又是什麼樣子的,一點一滴,璐姐說者無意,她聽者有心。
他們所居住的那一片僅僅她和璐姐兩個閑人,隻不過晚上以後就有各種男人進入她的帳子裡去消遣。
帳子不隔音,她常常會聽見璐姐痛苦的哀嚎和瘋狂的咒罵,以及男人不屑一顧的笑聲。
所以璐姐常常說她很羨慕趙懸,她說她的男人死了,現在隻剩一隻狗陪着她,但趙懸很幸運,她的男人一直護着她。
“這世道啊有的男人還不如一條狗,但是妹妹你的男人,比狗好,更比很多男人好。”璐姐的話時常很糙。
她的狗是唯一的伴兒,那隻叫黃豆的土狗平時很溫順,趙懸摸它的耳朵時它會軟下耳朵來讓她摸,但晚上有男人進帳篷時它就會瘋了一樣朝那些男人吼叫,一次有個男人被它叫煩了,朝着它的腦袋就是一腳,它飛出老遠,血從鼻子裡滲出來。璐姐和那個男人打了起來,結局是她連狗一起被揍得下不來床。
那幾日是趙懸去她帳子裡為她煮的飯。
璐姐的糧得來不易,但她會分出一半給狗,一碗雜糧她吃一半,剩下一半就給狗舔,她也不嫌髒,倒是嫌棄那碗雜糧:“就不該給這畜生取名叫黃豆,黃豆黃豆,吃的我現在叫它名字都想反胃,呸!”
再後來,天黑後璐姐就将黃豆鎖到了帳篷外,任狗一聲一聲地狂吠着。
黃豆是條母狗,它或許知道自己的主人正在經曆着什麼,它很着急,卻幫不了什麼。
黃豆懷孕時璐姐對着四方帳篷罵了近一個小時,趙懸靜靜聽着,也不知道她是罵那條不知來曆的公狗還是營地裡的男人。
璐姐雖然罵着,但還是将大部分的糧都留給了黃豆。她已經将黃豆當做了自己的唯一,狗懷着狗崽更需要吃些東西。
狗産崽時趙懸也在,璐姐養過豬,知道豬怎樣産崽,她也教過趙懸要怎樣幫助母豬生産,因此黃豆産小狗的過程還算順利。一共四隻狗仔,三隻黃的,像媽媽,剩下一隻純黑色的,估計是像了那隻不明來曆的野公狗。
那隻黑色的狗崽似乎有點傻,母狗的□□要塞進它嘴裡它才知道吃,不然隻會傻趴在那哼哼唧唧。出了一點動靜其他狗崽都火速拱進了媽媽懷裡,就它足足等了半分鐘才被吓得一跳,然後眯着眼睛去找媽媽。
但是不知為什麼,黃豆的四個孩子還是一個接着一個死去,唯獨留下了那隻又瘦又傻的黑的。
璐姐抱着死去的小狗崽哭了一陣兒,而後過了半天,趙懸便聽璐姐喊她過去喝肉湯——黃豆很安靜地盯着那鍋肉湯,眼睛眨也不眨。
那時候璐姐的病已經很重了,她需要營養,黃豆心裡應該知道。
璐姐生得不是很漂亮,皮膚黑黑糙糙的,頭發更是因為常年不得保養而像一個雞窩。她也很瘦,臉頰深陷,連指甲都是灰黃色的,營養不良的人連指甲都不會長,而璐姐說她已經很久沒有剪指甲了。
營地裡的人都很瘦,但趙懸知道,她是病瘦的,因為除了瘦,還有一種叫人作嘔的臭味從她的□□處傳來。
她本就長得不好看,加之感染,來關顧他的男人就少了很多。她常常連餓着好久,趙懸看了不忍心,便将自己的那份口糧硬生生的餘下一點,每隔兩天都給她送一次。
在離去的那天夜裡,她最後一次去看了璐姐。
“姐,我們準備離開這裡了。”散發着惡臭的帳篷裡,趙懸揭開已經被睡黑了的被子,找到了被子裡那具幹屍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