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唇瓣微啟,唇珠紅血珠般小巧,嘴裡也像吐出寒氣。
就像從水裡鑽出來的,濕答答的,惑人又駭人的鬼。
那雙紅眸看着的是他身側,趁虛而入擄走的江雪側。
“厄若修琉希。”宋竹央念他的名字,語調發冷。
厄若修琉希這才向他看去,手臂卻環上江雪側,将他往身上摟,像是在宣告所有:“上次你說的,我不懂。”他知道在牆角躲着那隻不願食用他身體的貓,“小狸花和他一起走了,但他把我落下了。”
此時艾盧姆已經神志不清地趴倒在厄若修琉希身邊,她暈暈乎乎站不起身,因為沒有力氣,所以格外想在他身上咬上一口,可是面對他意亂神迷,思緒全然被他掌控。
厄若修琉希又道:“我隻要一個就好了。”
他踢踢艾盧姆,卻聽見宋竹央說:“不要她,隻要他。”
宋竹央走近,最後站在厄若修琉希面前,忍耐着深入骨髓的陰冷,把尚在夢裡的江雪側往回拉:“她你拿去,他得跟我回家。”
這時莫離塔也已經下樓往這邊趕,壓抑着恐懼,忙不疊喊:“那個!她可以讓我領回去嗎?我我我是指地上的那位女士!”
他也不知道他們說的什麼他她指的是哪個,但看樣子艾盧姆好像沒人要,那他可以先撿走吧?至于西瓜頭……誰稀罕誰争去。
“你怎麼找到這裡的?”宋竹央同厄若修琉希僵持。
厄若修琉希睜大紅眸,踢踢艾盧姆:“她是我的孩子。”這樣一來他的表情便看着無辜,仿佛對宋竹央問出這樣的問題感到不理解。
成了他的同族是藏不起來的,再者父親尋找孩子再正常不過。
宋竹央立刻明白他是跟着莫離塔和艾盧姆來的,眉腳一跳,頭也不回道:“後面那個我也不要了,你拿去。”
莫離塔腳踝一扭,慣性一個滑跪,哭唧唧喊着:“主人饒命,主人不要不要我。”原來他也沒人要,嗚嗚。
厄若修琉希不說話了,他隻是看着江雪側,眼睛一眨不眨,把年輕男人不設防備的睡顔盛進眼底——
這就是透明的琉璃,澄澈,沒有色彩,抽離在空間之外,聲色光影隻是捉住他,卻無法沁入,是清明微涼的,但也有暖意。
在原本的世界,厄若修琉希是人口中最為上品的魚奴,是深海的唯一。
他擅長裝人,在人群裡挑選他的族人,那些人前赴後繼跳入大海,大部分都成了白花花腫脹醜陋的屍體。
後來他蹲坐在岸邊,在那些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屍體中間發現一塊透明的琉璃。那樣特别,沒有生命,可是美麗。
他帶着它往岸上走,這一次走得格外遠,一直走到豢養魚奴的貴族府裡,他們告訴他這是一種人造水晶。作為代價,他換給他們一塊心口肉。
那種感覺應該叫疼,但他隻是又披上人皮,回到岸邊坐着發呆。
人造的……他也想造一塊。
造一塊厄若修琉希的透明琉璃,永不會變。伴着他在流動的波光裡,伴着他在漫長的靜谧中……這樣他就不會是那唯一的唯一。
“不要了,都不要,就要一塊透明琉璃。”
厄若修琉希說話時身上氣息驟然變得邪惡,如同宋竹央在漫畫家記憶中感受到的力量,浪潮般席卷而來,就像海蟲蠕動着,在全身上下爬,蛞蝓鑽緊頭觸角,惡心得讓人幾乎把心髒嘔出來。
他厭倦了等價交換,再度拉起警戒線。
粘稠,腐爛,拉着宋竹央,要把他溺死在這汪深沉不見底的大海中。
這樣寒氣逼人,最重要的是陰邪瞬間撼動宋竹央意志。
一瞬間,在夢中酣睡,一無所知的某位年輕男子,被極速拽離夢境,凍得渾身發抖。
厄若修琉希渾身鱗片也陡然豎起來,底下粘連的皮肉扯開,血珠就如同藏在蚌殼裡頭的珍珠,滲出成形。
但很快新生的皮肉長出,細嫩、透着淺粉色,下頭的血管也正緊張地跳動。
他期待他睜眼,那張臉上将露出對他的依賴癡迷,為這一瞬間,他思索本該準備盛大的迎接禮。
“主人,您的西瓜……朋友好像要醒了。”莫離塔蹲着潛行至艾盧姆身邊,在她臉上焦急地拍了兩下,“但糟糕的是,這位女士還不大清醒。”他頻率極快地拍打艾盧姆臉頰,發出的聲音像海狗拍肚皮。
江雪側似乎馬上要醒了,胡言亂語,在說夢話:“冷……要下雪了,吹掉蠟燭,離得遠一點,走……不要堆雪人……”
也不知他夢到什麼,表情看上去很難受。
莫離塔小心翼翼觀察宋竹央和厄若修琉希的神情,直覺情況十分不妙,狠下心加大力度,打紅了艾盧姆半邊臉:“走了!走了!你清醒點!”
喉頭漫上血腥味,宋竹央繃直嘴角,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惱火。
他一隻手把江雪側往身後拽,又往前兩步,很罕見地直接上手,手掌心抵着厄若修琉希額頭,将他往後推:“走開。”
宋竹央不想同他浪費時間了:“為了把你在他記憶裡留下的爛攤子處理好,我費了很大功夫。所以不要死纏爛打,走開,走遠一點。”
厄若修琉希對人似乎沒什麼邊界感,被推了一下倒不生氣,就是倔強,手還是死死拽着江雪側。
莫離塔看在眼裡,覺得二人像在争奪破布娃娃的小孩。
哎喲,西瓜頭,真可憐。那胳膊現在被一左一右拽着,萬一這兩位不小心使勁,那就是……“啪!”
他正走神,突然聽見啪的一聲巨響,吓得閉上眼,以為江雪側真如他所想被扯開一分為二了。
但很快手掌心癢癢麻麻,他反應過來,馬上睜開眼,低頭看去,見艾盧姆半邊臉迅速腫得高高的,紅如猴子屁股。
原來剛才那聲響是他下手重了,在艾盧姆臉上打出來的。
猶記得先前她陷入昏迷,他也是這樣沒控制好力道。噢!他發誓不是故意的。
隻不過先前能糊弄她是主人打的,現在……
莫離塔心虛,把手藏到身後,而艾盧姆難受地哼哼兩聲,眼神很快清明起來。
她真的被打醒了。
“艹!嘶……又是誰暗算我……”艾盧姆先是撫太陽穴,緊接着摸向高高腫起的臉頰,倒吸一口冷氣。
她想站起來,順手抓住厄若修琉希腳踝。
很冰很滑溜的觸感,不像人的皮膚,令她一時沒找到着力點。
但好在這腿夠長。
她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一手抓小腿,一手抓住厄若修琉希的長頭發,一個猛用力,顫巍巍站了起來。
“怎麼這麼冷,莫非這裡的天氣也像瑪格家的那些老頭吹胡子瞪眼,脾氣臭……該死,我的鞋呢?”
艾盧姆擡起腳掌,腳底闆已經變得髒兮兮,她嫌棄極了,正想再說上幾句,擡眸,對上厄若修琉希的臉。
電光火石間,她憶起方才發生什麼:“……餓了小東西?”
厄若修琉希看着她,過了兩秒,竟然“嗯”了一聲。
莫離塔咳嗽,低聲提醒:“上次搞錯了,這位的名字應該是厄若修琉希。”
“管他休不休息,削不削皮的,公爵的契約有神眷,不可斬斷,你對我用了什麼幻術?還是用了什麼障眼法蒙蔽了契約之眼?”
不等任何人回話,她像是為增加氣勢,纖長的脖頸筆挺,如同蓄勢待發要啄人的大鵝:“事不過三,你那點小把戲我已經看穿,承認吧,你那點幻術隻是為了遮掩,要知道,火最能感覺風口。”
莫離塔充當翻譯,十分貼心地向在場各位解釋:“她的意思是——我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您的力量正在流失這回事……”
“斬斷孽緣!”
未等莫離塔說完,艾盧姆新仇加舊恨,眼下魔法烙印如岩漿噴湧。她手掌虛握,而空氣中火星狂舞,那把大劍就着扭曲流動的空氣逐漸成形。
眼見要成一場鬧劇,江雪側假如醒來,一切必前功盡棄,宋竹央收緊五指,眼瞳中的黑霧蔓延開來。
實話實說,忍無可忍。
要鞭笞他們的靈魂。讓罪孽、深不見底的恐懼去咬碎快樂和理智,去打上死結,靈魂掙脫不出軀殼,再去揉碎,用這雙手,粗暴地、殘忍地,全部揉碎……
一時間,宋竹央背後的空氣也變得猙獰,劍拔弩張,莫離塔頭皮發麻,默默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不要再打了!”
江雪側閉着眼,突然回光返照般大喊了一聲。
他掙紮兩下,猛地睜眼,目光呆滞,扭頭對厄若修琉希道,“再冷,也不該拿别人的血來暖自己。”
這是……他們最近看的那部電視劇裡的台詞?
宋竹央知道他還沒清醒。
而厄若修琉希兀的收手,拿手心捂住嘴裡溢出的那一口寒氣,他閉了閉眼,這樣一來血色便全被遮擋。
鱗片豎立,強行在身上開了口子,而後那些鱗片便如同被□□吞噬,紮進皮肉,融入身體。
他的身體開始縮小。
全身上下的骨骼發出折斷挪位的聲響,他在顫抖,不是因為疼痛,是因為肌肉本能回應骨骼的變化。腳尖到頭骨,他被打碎重來,整個過程迅速,因為長發庇護,他呈現在外人面前的姿态不會太過醜陋怪異。
厄若修琉希捂着嘴的手抽搐,在臉上抓出幾道紅痕,那隻手也在變小,好像僵青的屍塊縮水。
那手看上去毫無溫度,即刻變得小小一隻,卻始終捂着嘴——不知是因為江雪側那句話,還是艾盧姆所說的,要堵住力量流失的風口。
他越來越小,變回小魚兒。他試圖堵住“風口”的動作徒勞,使他此刻成了隻剩可憐的孩子。
小魚兒望向艾盧姆,放下手,語調平靜得吓人,不帶半點痛苦:“下次變回厄若修琉希的時候再離開吧。”
他朝她伸出雙臂,像在索要一個擁抱,“帶着小魚兒留在這裡。做得好的話,就給你獎勵。”
他的話像魔咒,艾盧姆眼神失焦一瞬,眼下烙印黯淡消失,她用以斬斷孽緣的大劍裹上一層寒霜,火焰也無法融化,最終悻悻退場。
待她回神,懷裡已經抱了個娃娃。
“啊哦,看來是斬不斷的孽緣,新的契約之線打了死結。”莫離塔早有預感,發出感歎。
艾盧姆幾乎咬碎一口銀牙:“蠢貨,先想想怎麼解綁。”
“假有一日我們能斬斷與公爵的契約,那這二位大人的契約自然也有法可解了。”
“……”
“當然,二位願意主動解除契約的話,即刻便可解綁了。”莫離塔谄媚地看看宋竹央又看看小魚兒,眼神中帶着期待。
宋竹央壓下方才因盛怒而迸發的力量,沒有理會莫離塔。
他看見江雪側晃悠兩下,眼神中逐漸有了内容——意識回歸。
—
醒來前,江雪側已經完成了巴掌拍蒜的挑戰,正和夢裡的宋竹央探讨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這時夢裡的宋竹央動了,緩緩看來一眼,仿佛在看白癡,和剛剛認真說“當然是先有蛋,因為蛋是橢圓形,每一顆行星都是沿着橢圓形軌道環繞太陽的,這是定律,雞是什麼形狀?雞是雞形,不是橢圓形”這種一本正經的胡話的樣子截然不同。
就好像……他變得很正常。
有柔和的光點模糊,融入日暈月暈,某些記憶如沙般被吹散了,織意和宋竹央的臉也看不清。他們走着走着失散,街道天旋地轉。
江雪側感到身體在輕輕搖晃,晃着,就像童年坐在秋千上晃,姐姐的手在他背上推,力道很小,像是撓了一下,他仰頭看天上的太陽,蟬鳴叫得厲害,于是頭便暈了。
“雪側。”
這聲音很耳熟,是他認識的某個人,奇妙的是,這人喚他時似乎沒有情緒,但他總覺得在夢裡也聽過,聽過他的名字從人口中風一般刮過來,非常非常熱烈,刮得他都站不住。
江雪側像海底花了千萬年上升的石頭,終于被浪花拖至海平面,硬邦邦地又晃了兩下,然後僅剩的一點記憶中的景象也被當空烈日曬幹,石塊砰地炸裂開來。
他看見了宋竹央的臉。
他正拉着他的胳膊,臉色看上去不大好,手也有些發涼。
江雪側知道自己剛剛走神了,帶着歉意道:“宋先生,我走神了。”
旁邊站着兩位老人,其中一位抱着孩子。
他殘存的一點印象為使空缺合理,自動地拼接在記憶最後:他和宋竹央下了車,經過那棵大樹,一前一後走到家門口。
老爺爺老奶奶可能是在某個角落裡等了很久,也可能是從背後跟上來,他一轉身就看見他們。
老奶奶懷裡的小孩睜着大眼睛看他,可愛是可愛……隻是江雪側不懂怎麼逗孩子,換句話說,他不懂怎麼讓孩子高興。
所以還是避着些。
他收回視線,小聲問宋竹央:“宋先生,是你認識的人嗎?”不會是親戚吧?那樣的話一定要好好招待,不過要怎麼招待……這裡很久沒來過客人了。
他沒什麼經驗啊。“要不要請他們進來喝杯熱水?”
“不認識的人,不用理會。”宋竹央表現得頗為冷酷。
江雪側哦了一聲,見宋竹央轉身離開,也跟上去。
可這時身後的老婦人突然中氣十足:“呔!請留步!”
江雪側驚訝地扭過頭來,見到婦人一手端着娃娃,一手作爾康挽留狀。那位銀發老爺爺也一手捂胸口,一手浮誇地往他的方向抓了兩下:“噢~親愛的先生~請不要這樣狠心趕我們走~”
艾盧姆眼疾手快,對菜下碟,擠出兩滴鳄魚的眼淚:“我們四處漂泊,找不到住處,好心人,請允許我們租住在這裡。”她插着小魚兒兩腋,把孩子舉到江雪側面前,“孩子好幾天沒睡過好覺了。”
小魚兒眨巴兩下眼睛,小手抓住江雪側一撮頭發:“哥哥,别趕我走。”
這場景,總覺得似曾相識。
江雪側還在發愣,身後宋竹央出聲:“雪側,這些人來路不明,不要輕信。”
艾盧姆嘴角一抽。
莫離塔欸欸欸三聲:“年輕人!話怎麼可以亂說呢!我們一把年紀了,夫妻倆帶着小孫子還能坑蒙拐騙不成!你,你這兒不是招租嗎?我們又不會白吃白住……”他又開始抽抽搭搭,“要不是來到這兒人生地不熟,想要找個安身的地方,卻處處受欺負……”
老頭臉上皺成一團,哭天搶地:“哎喲喂,我門的命好苦啊!實在不行,收留我這苦命的小孫子吧!”
艾盧姆見江雪側的表情明顯動搖,也學着哎喲哎喲喊起來,把小魚兒怼到江雪側懷裡:“收留他吧,收留他吧,嗚嗚,太傷心啦……”
他們裝作沒瞧見江雪側身後宋竹央越發陰沉的面色。
老人的哭聲聽着揪心,江雪側沒能識破他們拙劣的演技,眼神中滿是同情。
聽上去太慘了吧……好可憐。
“嗚哇嗚哇。”莫離塔和艾盧姆兩人加一起湊不出五滴眼淚,光打雷不下雨。
嗚哇個鬼。宋竹央攥緊了拳頭。
還是用暴力解決問題好了。
艾盧姆本能察覺危機,哭不出來,急忙對江雪側道:“不然,就先收留我們一晚,住雜貨間也行。”
江雪側想去看宋竹央——他怕他為難。
但此時忽的想到收留織意的那天,宋竹央曾對他說過:
【不必看我臉色。】
對啊,是宋先生告訴他,他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面前的老人同小孩看着實在可憐,又很不像壞人,臉上看不出一絲陰險狡詐,雖然确實有些可疑,但假如是真的呢?他們身上的衣服這麼髒這麼舊,這孩子甚至……連衣服都沒有……
就這樣趕走他們的話,會不會明天就在社會新聞上看見他們,比如——
【老人和孫兒橫屍街頭,胃裡竟沒有一粒米】
【老人和孫兒沿街乞讨,這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天哪。
如果就一個晚上,就留一個晚上。
應該,不會有問題。
沒人知道江雪側在腦海裡想象了什麼,隻見着他很生疏地伸了食指,在小魚兒臉上輕戳:“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小魚兒盯着他指尖,伸手抓住:“我是小魚兒。”
小孩的肌膚柔軟,又很溫暖,這種感覺很奇妙,江雪側不敢抽走手指,仿佛那樣會傷害到小魚兒。
他輕聲細語:“小魚兒,和爺爺奶奶在哥哥家住一個晚上,好嗎?”
馬上收到來自老頭老太的灼熱視線,他不自在地閃躲,然後想到什麼,又挪回視線:“我和我的朋友都不是壞人,也不是騙子,絕對不會騙你們,爺爺奶奶,不介意的話,你們就在這裡待一個晚上,好嗎?”
本想借着老人身份道德綁架一番,沒想到反被允諾,莫離塔和艾盧姆都被江雪側這副傻裡傻氣的樣子唬了一唬,愣愣點頭:“哦,哦,年輕人,當然放心,放心……”
這就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