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之前飄進織意耳朵裡的那縷神魂突然開始産生波動,同金币契約傳來的那股痛哭流涕的激動感不同,這頭的情緒似乎比較沮喪,而且壓抑着怒火。
這在假盲人身上難得一見,他輕勾手指牽引魂煙:“被欺負了?”他不覺得織意和江雪側會鬧矛盾,想來是找工作受了打擊。
“八千步了?這麼多?”
而言若聽岔他的話,還完全在另外一個頻道。
步行街寬闊漫長,他們抄的這條近道有花叢和樹木,隔了一段距離很規整地栽種,裝飾道路,行人從樹蔭下穿過,風吹發絲,樹影搖曳,不遠處噴泉“嘩”的一聲,從不同大小的噴泉口噴出幾股水柱,看着清涼澄澈,陽光下晶瑩。
再往前走,便可從側面見着那熟悉的西式快餐店面,有穿着爆炸頭小黃雞玩偶服的工作人員在分發傳單,可能是品牌吉祥物,先前沒見過。
宋竹央轉移視線,既而一頓。他看見織意和江雪側離得有段距離,雖是平行,但乍一看像在僵持。
他擡了擡鏡框,分析不出他們兩個要怎樣鬧矛盾。
言若看見江雪側和織意,高興地扔下自己給自己布置的計算題,朝他們跑了過去。她一路小跑,裙擺礙手礙腳,于是提起裙擺,腳底皮鞋哒哒哒響着。
“雪側!魔法師!嗨呀!”
“姐姐!”
話音剛落,言若便将江雪側擁進懷裡,久别重逢般揉揉他的西瓜頭:“小側側,怎麼樣?找到兼職了嗎?”
江雪側渾身一震,用力将言若推開,站遠:“姐姐,你們來的正好,我我我臨時有事得先回家一趟。”他不是很會說謊,僵硬地轉過身掩飾心虛,“那麼,織意就拜托你們了。”
還未等言若回話,他悶頭往前跑,跑得不快,但可看出很努力在跑。
平時不是見他窩在床上就是坐在客廳裡,還有做飯的時候站着……幾乎沒見他跑動過。這回真像是有什麼急事跑起來,讓人覺得新奇。
但他說謊的樣子太明顯,宋竹央走上前輕拍言若的肩膀:“我去看看。”
他略過言若,步伐較以往邁得快了些,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抱歉,晚飯回家吃好嗎?”
言若摸不着頭腦:“好呀。”不過來都來了,不做點什麼總覺得有點可惜。
“路上騎車小心……等到家讓我見見你的自行車吧。”
哦對了,要給宋老師看看她的豪華坐騎的。言若聽到這高興起來:“知道啦,好呀!”
宋竹央笑笑,這才終于轉頭去追江雪側。
因為腿長步子大,雖同江雪側保持一段距離,但也沒把他跟落下。
言若圓臉上還有不解,見二人逐漸走遠,她沒有思索太久,一轉頭又興高采烈向着織意撲過去:“好久不見呀魔法師~”
“姐姐小姐……”
“怎麼愁眉苦臉的?找工作不順利嗎?安心啦,我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介紹給你哦~”
“姐姐小姐,心碎的人沒精力再找工作,除非您能告訴我如何修補一名受了傷的瞎子的心。”
“誰讓你心碎啦?”
“小先生善變,令我心碎。”
“原來是雪側惹你不高興,那就不用擔心了,他要和人鬧脾氣的話,隔一夜就自動找人來道歉了,你等一晚上就好了。”
“您說的是真的?”
“當然,我怎麼會騙你呢。而且~我給你介紹的工作,會讓善變的男人變專一哦,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織意被哄得笑眼笑唇皆彎,憂愁順着喜色被排解得一幹二淨:“興趣十足,您請說吧。”
—
出租車上,宋竹央坐得端正,臉上看不出情緒,他擡眸看後視鏡,看到縮在窗邊往外看的江雪側。
一撮頭發長很多,看來是理發時的漏網之魚,窗縫吹進的風把這撮頭發從耳邊往臉頰撩,他的白淨的臉頰很快被蹭得紅了一小塊,江雪側不知在想什麼,靈魂出竅般盯着窗外,沒有動作。
宋竹央收回視線。
方才他跟着江雪側轉了一圈,發覺他大概沒什麼方向感,說要回家,大半天還在廣場裡邊瞎轉悠,他看不下去,還是決定打破他逃他追的僵局,上前幾步,迎着江雪側驚訝的表情,點頭示意他跟上:“跟我走。”
所以最後連打車都還是他替他打的。
不過一上車江雪側就一言不發縮在角落裡,像是什麼也不想和他說,這令宋竹央有些疑惑:和織意鬧矛盾,為什麼也躲着他?
車水馬龍,出租車在繁華地段緩慢行駛一段路,在某個路口可以看見高樓大廈,建築的玻璃窗口猶如俄羅斯方塊疊得嚴實。
再往前駛就是一些狹窄但串聯着的店面,小吃飾品服飾店……人流是逆着出租車方向走的,許多人逛街如同通關,在不同店鋪進出,前幾米路尚兩手空空,到後頭大袋小包,還填飽肚子。
公交站台随着出租車提速間或擦肩而過,一座、兩座、三座……各車輛在不同紅綠燈口分散,彼此近乎摩肩擦踵地擠了這麼長一段路,又到這些時刻車屁股往不同方向甩,揚長而去。
這些鋼鐵工具的冷酷離去撥開障礙,道路暢通,出租車司機表情也輕松起來。
駛過一些小區,又是人煙稀少,他們上了跨江大橋,可以看見遠處江面有船艇,如一葉扁舟,藍天白雲也如同畫卷,唰地一下在眼前展開。
江雪側那張略顯憂愁的臉也随之稍顯輕快起來。
時間在流逝,這位司機開得四平八穩,很快宋竹央便可看見江雪側的睫毛如同落葉輕掃大地,掃了三下,馬上又飄回上空去。
他那原水晶琉璃珠般的淺色眼瞳因為困意蒙上一股霧氣,肩膀也緩緩放松耷拉下來,衣服領子又開始歪斜。
他們已經在熟悉的地界,公園、火鍋店、福利院、養老院……甚至經過言若住的公寓大樓。
這時大概因為車裡長時間過分安靜,出租車司機也有些犯困,耐不住寂寞,擰開了收音機。
廣播聲立即響起,霎時把已經累得輕聲打鼾的江雪側吓醒。電台主持人嗓音充滿磁性,正聲情并茂:“一個男人要的不是房子,不是車,更!不是榮華富貴,隻求一、生、一、人……前世多少回眸換來今生相愛!噢我的愛人!你讓一個男人心碎,隻求……不、要、傷、害……”
司機立刻變得精神抖擻,伸手把音量調大。
“接下來請欣賞歌曲,《心碎男人忍住不掉眼淚》,為我們的愛情,幹杯。”
前奏噔噔噔響起來,西塔琴混着電子鋼琴彈出一段耳熟得像在大街小巷都能聽到的旋律,男歌手哦嗚兩聲展示音域,随即進入正段:“你坐在後座沉默~什麼也不說~”
“就看着窗外~一刻也不回頭~”
男歌手的煙嗓唱出滿滿滄桑,又毫無漸進,從一開始情緒過分飽滿,飽滿得仿佛可以看見他就站在眼前痛哭流涕捶胸口。
江雪側揉揉睡眼,猶豫幾秒,把頭轉了過來。
“喔~你施舍我的眼神,和那一個回頭~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破碎的心靠無情的你來拯救~”
司機情不自禁跟着哼唱,宋竹央依舊坐得筆直,面無表情。他又看了看後視鏡裡的江雪側,發覺他面朝前方,不知為何臉上露出一絲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為什麼?
宋竹央正思索,聽見收音機裡的男歌手撕心裂肺唱道:“這次我又從後視鏡裡偷偷看你~痛苦的是你不愛了但我依然愛你~”
歌詞描繪的場景竟然和他的動作重疊起來,很詭異。
這時江雪側對上後視鏡裡宋竹央的視線。
“你在看我嗎~”
江雪側倉促地垂下眼睫。
“你搖擺不定啊~”
江雪側愣了愣,又擡起眼眸,看見後視鏡裡宋竹央略帶費解皺起的眉頭。
“因為傷心我緊緊皺起眉頭~”
他震驚。
“你卻說别再監視你的生活~可是啊~可是啊~曾經我們無話不說,細節全是你依賴在我的肩頭~”
“你的睫毛鼻尖紅臉頰~懷疑沉默不回頭~我的黑發黑眉黑眼眸~忍住不掉眼淚~終究~冷凝眸~”
司機動情至深,開始吸鼻子,與此同時副駕駛那位乘客破天荒地向自己投來目光,感受到被關注着,他扭頭對他發出一聲感慨:“歌詞寫的真不錯啊。”
“……嗯。”
這歌詞寫實得讓人……無所适從。
宋竹央又去看江雪側,見他因為羞恥和無措已經一個俯身雙臂抱頭,把那張薄得要命的臉皮藏了起來。
他嘴角微不可查上翹,覺得他的反應很有趣。
司機一邊唱歌,一邊不緊不慢打方向盤,車便從路口駛入,這條街看不到半個人影,隻是偶爾擡頭,能看見老人一兩件衣褲在陽台晾衣架上飄,凄凄涼涼的。
太安靜了,以至于車裡廣播的聲音都像能穿透雲霄似的吵,這樣熱鬧,整條街的建築都向他們行注目禮。
“心碎男人忍住不掉眼淚~”
“隻是因為沒人安慰~”
“凄涼的空氣和那條街~”
“你心裡和家裡又住進了誰~”
歌仍在唱,引擎震動。
宋竹央忽的察覺到不對勁,他放下車窗,發絲便被陡然吹進的風撩撥,他閉上眼,睫毛根部那顆小痣便露出來,雙眼皆有痣,生的位置也都在睑緣中間,乍一看像是刺了精巧對稱的青。
他在感受空氣中那縷煙塵,是被踩踏着撣起的,是……被火舌沖撞開,而後羽翼般振翅半空,帶起四面八方的塵埃,他纏繞在房屋的這股朦胧柔和的鎖鍊正在發出警告。
非自然闖入。
家裡有外人。
宋竹央皺了皺鼻頭,嗅到陰濕的氣息,寒氣針紮般刺激鼻腔,連接眼眶,使他生理性反應,滲出眼淚。
而在出租車司機看來,一個大男人面無表情地在風中落淚,場景實在詭異,他轉念一想可能副座的乘客也被電台歌曲打動,自顧自贊同地點點頭,表示理解:“憋了很久了吧,都不容易啊。”
江雪側聽見司機的話,把頭從臂彎裡擡起來。
他臉還憋得通紅,這時也被前窗吹進的風洗禮了一番,神清氣爽,他先是看司機,随即意識到什麼,扭頭去看宋竹央。
果真,宋竹央緩緩睜開眼,眼瞳看着比往常更黑,眼眶蓄着的淚又落下幾滴,沿着面頰滑至嘴角。他像在思索什麼,不自覺露出點舌尖碰碰嘴角,大概是感覺到鹹澀,掏出手帕擦了擦。
“麻煩靠邊停車。”離那棵作盲杖原材料的大樹還有段距離,再從大樹到家更要過七八戶,宋竹央卻突然開口要求停車。
宋先生哭了,然後,鬧脾氣了?
江雪側思忖着他落下的幾滴淚是不是幻覺,又開始發呆,直到引擎聲停了,後車門被打開,宋竹央的聲音再度傳來:“先下車嗎,有些事想和你談。”
他聲音裡聽不到半點哭腔,語調平靜得猶如一潭死水,這讓江雪側了然覺得:哦天哪,那幾滴眼淚果然是幻覺。
江雪側挪了挪屁股,越發緊張,他有些不解風情地避開宋竹央那側車門,拉開另一側車門下車,看起來躲避得稍顯刻意。
出租車司機查收完收費記錄,偷偷打量,見那高大男人不惱,關上側車門,在“心碎男人忍住不掉眼淚~”的背景音樂中繞至車頭,先是低頭笑了笑,又慢騰騰走了幾步,伸手把那拂了他好意的年輕男人輕輕拉住了。
拉的是胳膊,那年輕男人後知後覺地吓了一跳,猛地要往邊上竄,但大概這頭拉力更大,沒能逃成,又彈簧般彈了回來,尴尬地嘿嘿笑着,後脖頸馬上變得粉紅粉紅。
司機覺得好笑,哈哈笑了兩聲,眼神流轉,從左側車鏡中瞥見一隻陰恻恻的白毛鬼……
等一下……
白毛鬼?
司機按掉車上廣播,在車上發了會愣,這才狐疑地把頭往外探。
後邊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街道,連半根白毛都見不着。更别提剛剛視線裡見着的渾身白毛的鬼影。
他再一扭頭,方才那二位的身影也消失不見了。
空氣裡有股濕氣,像是海水堵住氣孔,又從鼻腔滿溢出來,令他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打噴嚏的聲音在兩邊建築和街道上回彈,頗有生生不息的意味。
司機不好意思地擤擤鼻涕,重新發動引擎,往前開了小段路,繞着那棵參天大樹掉頭,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