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側正擠着番茄醬,因為在想事情,已經擠幹了還是捏着空包裝在發呆,直到面前怼上一根粘着鮮紅的條狀物,他心髒漏跳一瞬,很快發現是織意拿了一根粘上番茄醬的薯條要遞給他吃。
沒做多想叼了過去。
“好吃嗎?”
“好吃。”
江雪側并沒有在想剛剛受到店員冷眼的事情,他在想的是另一件事——幻覺。
可能是因為填飽了肚子,原先一片混沌的頭腦逐漸分明清楚起來。他現在幾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精神出了些問題,不然最近這些閃閃發亮的光點是怎麼回事,還有就是,一種不真實感越來越強烈。
是太久沒有社交,和社會脫節的緣故嗎,究竟哪裡有點不正常……
他一如既往忽視掉織意精準抓住食物的動作,放下空的番茄醬包裝,手指觸到飲料冰涼的杯壁,向後縮了縮,心想:好冰。
江雪側低頭喝了口果汁,緊接着織意往前伸伸手,他便把果汁往前推,正好碰到織意的大拇指關節。
織意于是自然地湊上去,也喝了口果汁:“真是涼爽啊小先生。”
他撐着頭看江雪側,可以看見江雪側的輪廓。
“是啊。”江雪側則是望見他滑到胯上的腰包,思索着是不是該提醒他往上背緊些,畢竟裡頭有手機有證件,如果丢了會相當麻煩吧。
他這樣想着,慢悠悠站起來,要繞到織意旁邊去幫他提一提腰包,但未等到他進一步行動,織意已經坐直身子,把腰包往上一拽,拉緊了肩帶。
江雪側愣了愣,坐下來。
“您覺得我去賣唱如何?”可是織意馬上摸了那根粗樹枝往地上一撐,仿佛與他毫無默契,站起身來。
屁股才剛沾上凳子,江雪側默默又從凳子上站起來:“這有點難。”
他這時暗自慶幸織意看不見他的動作,但也沒有想過織意或許是刻意在逗他玩。
而假盲人将他的動作盡收眼底,眼底滿是笑意,神色舒展,十分愉悅地對江雪側說:“好,那就隻唱給您聽。”
今日的江雪側仍舊不忍心告訴織意,其實他唱歌并不是很動聽。但他的包容度出乎意料的高,至少遠高于宋竹央,每次也都能龇牙咧嘴地把織意唱的那幾首歌聽完。
那應該是他家鄉的歌謠吧,帶着很多聽不懂的名詞,不過有幾句聽多了倒也記住了——
野蟲魔龍,伊卡萊奇埋葬着的山丘,鬼魂祭出心髒,撲通撲通,正與那裡來的客人互相挑逗……
“羔羊隻要花,無法跳出圈套的傻瓜……”江雪側哼哼兩句,也哼得難聽,因為織意唱的調子就是如此,算是師傅帶徒弟,他既學了調,也學了那股子難聽勁。
意識到哼出聲,他臉微微發熱,看了看織意,見他一臉贊賞,甚至要抽空為他鼓掌,趕忙道:“宋先生說不定已經結束了,我們要不要去找他,再問問他的意見。”
小孩子遇到挫敗即使不哭鬧,也總會下意識去尋找家長的幫助。
織意點頭:“您和我想到一塊去了。”這裡的店員太不友善,他不大接受咄咄逼人,更不喜歡為讨份工作,還要讓小先生不自在。
宋先生懂得多,一定知道在哪裡工作能讓小先生高興。小先生高興,他自然也高興。
沒有經曆過這世界社會的毒打,織意天真地認為在這裡工作會是相當有趣快樂的事情。
但實際上,作為打工人,大部分人很難快樂。
不遠處收銀台的店員本就因為驚疑暗中觀察了許久,這時見到坐在那兒細嚼慢咽有一會的二人像是要走,終于下定決心要一探究竟。
剛剛那個叫什麼雪的年輕人,真的就像面試時回答的那樣,一個人又站又坐,上上下下,看起來呆頭呆腦,精神不太正常。
還有那個,那個面試的時候講話拗口,莫名其妙吹彩虹屁的瞎子,抓漢堡喝飲料的時候,手部摸索的動作會不會太敷衍了?
怎麼看都覺得在裝瞎啊……
太可疑了。
果然是騙子吧?店員神色同時夾雜凝重和鄙夷:“不會已經偷走什麼東西了吧……”
其實他一開始就對那瘦小子看不上眼。
至于為什麼,大概是内心本就不喜歡那種灰撲撲的不起眼的存在,那種看着什麼都不懂,小心又單純的樣子,令他忍不住也想像在平地上見着石子一樣踢上一腳,越遠越好。
店員目光緊随,招呼同伴暫代收銀工作,心中一個具體的想法成形,向江雪側和織意走去。
“那位棕金挑染的客人!”他加快腳步,發現瞎子攙着瘦子往外走,沒有回頭。
于是變走路為小跑,又喊:“那位挂着相機的客人!”
瘦小子也不回頭,遲鈍得渾然不覺得在喊他,倒是其他客人聽見都不約而同向他瞥來,令店員嘴角一抽。
“剛剛面試的兩位!”店員總算搶在他們推門前攔在門邊,再度正面對上二人,換上一副不太真誠的笑臉,“稍等,請稍等。”
江雪側縮回推門的手,視線微閃,安靜地等待他繼續。
店員不動聲色瞄了織意一眼,開口道:“額,是這樣的,可以再看看二位的證件嗎?”他編了個略顯敷衍的理由,“我們這邊面試過的都需要記一下信息,說不定下次缺人會聯系你們。”
其實是想看看他們一直背着的腰包裡有什麼。
江雪側睜大眼,驚訝于自己還有機會被雇用——雖然是後備人選。
他看向身旁的織意,見到他正擡起下巴看人家,嘴角翹着。
沒有想過織意是在冷笑,也沒有抓住織意眼底一閃而過的譏諷,江雪側轉而對店員感動道:“謝謝。”織意也很高興吧。
“呵呵,不用謝……這位先生眼睛不太方便,不如我來幫忙吧。”店員不大想理睬江雪側,隻緊盯着織意腰間的深藍色腰包。
他說着便将手伸過去,竟顯得有些急不可待。
江雪側沒覺得不對勁,松開織意的手臂,一邊從自己口袋裡摸出身份證一邊道:“謝謝。”
織意能聽出店員語氣中隐藏的不耐和鄙夷,也能看見他的那些沒有禮貌的小動作,比方說小先生講話時晃着扭開頭,再比方說無聲嘲笑時肩膀聳動。
虛情假意。
他護着自己的腰包,拿樹枝在店員身前一擋:“不用了。”然後把江雪側遞出身份證的手也一擋,相當直白地說,“小先生,他奇怪。”
死騙子,最奇怪的是你們吧。店員暗罵,動作不停,依舊伸手要去拉開織意的腰包:“這話說的……”等搜出什麼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他推開礙眼的樹枝和擋道的江雪側,飛快抓起織意的腰包,一邊扯着一邊狠狠拉開腰包拉鍊。
由于過于粗魯,讓差點摔倒的江雪側剛穩住腳步就撲上來抓住他的手,喊得頗為焦急:“你不能好好和他說嘛,還有他看不見,你要小心一點,不然他會受傷!”
這樣着急,更讓店員覺得他在掩蓋事實,心想:好啊!果然有貓膩!又猛地推了他一把,緊接着把那腰包口撐開,往自己眼前拽。
“裡面一定有……”他胸有成竹,勝券在握,可在看清包内場景時表情一瞬凝固。
包内有一張身份證,一部手機,除此之外……
店員逐漸瞪大了雙眼,因為他看見那張身份證被碎芒托起來,正在包内懸浮,然後手機屏幕亮起,鎖屏界面仿佛湖面泛起漣漪,下一秒光點湧動、濺躍,如同煙花一般炸開,半路凝滞,既而柔緩地飄蕩起來。
他擡頭,正對上瞎子那雙好看得如同寶石的眼睛,那裡面印着他詫異的臉,幽藍寶石正在綻開,發育解理,裂痕延展交織,溢着皓月流光,這樣美,卻把他眼中的他印得支離破碎。
耳邊有像風鈴的聲音,是碎玻璃串起的風鈴。
叮,嘩啦啦……嘩啦啦……
“您看見了什麼?”
瞎子嗓音溫柔,握住他的手腕,食指按在他的血管上,那位置立刻發燙,仿佛被灼燒,店員渾身一顫,發覺視野中的一切也像被融化,被升起的光暈包裹,紅白背景牆褪色,人影模糊虛化,這些畫面都仿佛被揪成一團,浸泡進他血管處的灼熱和金銀光之中。
目眩神迷,熟悉的一切化為虛無。
“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
店員滿臉驚恐,克制不住尖叫起來,心内恐懼難以壓抑。無形的手在觸碰他的肌膚,那是危機感,是不安,是隻有在無可視物的虛無中才能感受到的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
他渾身戰栗,想要逃離卻不知該如何動彈,然後他意識到一個事實——這就是瞎子所體會的世界,無可遁形,無處可逃。
織意把江雪側往身後拉了拉,以免店員突然發狂傷到他。
而江雪側尚未理解發生了什麼事,腦内隻跳出一個詞:抓馬。哦不不不,是戲劇化!
等一等等一等……假如是突發惡疾呢?怎怎怎麼辦?對了,叫救護車吧!
想到這裡,他手忙腳亂掏出手機要撥打急救電話,擡手時手背撞在垂挂的相機上,隻聽咔擦一聲,閃光燈亮了一瞬。
他還沒反應過來,便聽見耳邊叮的一聲,那道閃光像遊戲裡十字斬特效一樣向他眼前劈來。
可他沒有被劈成幾瓣,那一道光斬在他吐出下一口氣之前消失了。
那邊因為店員發狂般的喊叫,人們已經逐漸聚集起來,就像螞蟻包裹着糖霜,不安分的觸角心照不宜交換信号。
而店員的同伴也總算聞聲而來,但見到他那副要死要活的樣子,也吓得不敢上前,沒了伶俐勁,機械地喊着:“你怎麼了”“你沒事吧”“你冷靜點”。
織意本就是吓吓他,再說了,他可沒有奪走人眼睛的本事,但這人比他想象中反應還大,一時又覺得沒意思,于是收回施在他身上的那點魔法,拉起江雪側,趁着别人圍成一圈看熱鬧的功夫,帶着江雪側推門離開現場。
店門關上,将裡外隔成兩個世界,少了吵鬧聲,也少了探究的視線,周圍再度變得祥和清淨起來。
“小先生,我說的對不對,那人确實好奇怪。我們……”
他停住,往自己左手邊看,看見他的手正被江雪側掰開。
江雪側站得離他遠了些,像是刻意躲閃。
織意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無措地站在原地,随即又慢慢向他靠近,伸出手來:“小先生……”
但這次江雪側仍舊躲開他的手,強裝鎮定:“織意,我手上有東西……你慢慢走,我會給你指路。”
可織意分明看見他兩手空空,是沒有拿着什麼的姿勢。
小先生騙人……他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來,眼眸微斂,像被主人抛棄的小狗。
他不明白江雪側為什麼開始躲避他,是因為被吓到了嗎?還是在怪他浪費了機會?
躲在腰包裡的魔力因子萎靡不振,為了補充能量似的互相吞噬,最後剩下一團核心,黑黢黢,皺巴巴。
江雪側原先周身暖洋洋,現在卻覺得有些冷,他六神無主,不敢靠近織意。
幻覺出現了,出現的頻率那麼高,又那麼真實,最近一個月來總感受到的那股不協調感如有實質。
胸口斜切的那道疤痕隐隐作疼,應該是心理作用,可他想起鏡子裡的自己,想起他握着刀,發了瘋似地驅趕幻影,它們枕着他的後腦勺入睡,也在他耳邊笑,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卻時常會看見沒有指甲蓋的手血淋淋,在他心口畫圈,看見扭曲的人影在房間裡遊蕩。一到白天,光線模糊他的視線,他看不清人臉,認不出人,草木皆兵。
那時他很危險,他們害怕他傷人,就把他鎖在閣樓裡。
江雪側很害怕,害怕讓織意受傷。雖然現在的他和從前的自己已沒有過多相似之處,有時回想過去,也僅僅像在看一場恐怖電影。可他還是理智地覺得自己有病,一直這樣覺得。
我果然有病,精神病,還發病。
江雪側攥緊拳頭,攥得疼了又松開:要離他們遠一些。然後,梳理好一切再告訴他們。
會好起來的。每個人都不會受傷。
嗯,會好起來的。
店内騷亂似乎停止,陸續有人推門離開,走得匆忙,帶着埋怨,有的撞在織意肩膀上,想向攔路人發洩不滿,都在發覺是名失魂落魄的瞎子時神色複雜,憋着口氣忿忿離開。
“真是倒黴,這家店是不是風水不好……”
客人們嘀嘀咕咕經過,江雪側立即如受驚的兔子跳開。他憂心忡忡看向織意:“織意,不要害怕,我就在你身邊,可以往前走。慢慢來……慢慢來……一,二……”
織意雙手抓緊樹枝,嗯了一聲,他委屈巴巴,甚至眼圈都紅通通,聽話地往前走了兩步:“您是在和我玩數步遊戲嗎?”
江雪側愣了愣,猜測也許這樣他就不會害怕,哄小孩似的應他:“是啊,我們玩數步遊戲。”他說着跟上,遠遠地看他,“我跟上你了。”
“數到六百五十四步的話您會回來嗎?”
“我在的。”仿佛見到自己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因為害怕在哭泣,江雪側心中愧疚,“對不起。”
而此時,宋竹央和言若也已經逐漸靠近目的地。
正如江雪側糾結地看着瞎子走路,宋竹央也正無奈地看着言若沉浸式數步。
“宋老師,再怎麼想都覺得你一定是算了步數和距離才知道我什麼時候到的!等等等等,我數到多少步了?這要好好算算……”
今天莫非是什麼國際數步日嗎……這時宋竹央後知後覺想到,假如真要看步數,打開手機軟件的運動步數排行榜不就一清二楚。他歎了口氣,偶爾覺得自己成熟得和幼稚三人組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