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司馬毗,張茂眼風一凜,心底的醋意與愠怒如同驚濤駭浪,一下一下,撕扯拍打着他的心。
初初聽說裴妍被擄時,他正行到長安附近。一處茶社外,南來北往的客商都在議論這事。不乏好事缺德者,編排起裴妍與司馬毗的桃色段子,竟引得衆人口水漣漣。他當即手起刀落,斬斷那混賬的發冠。若不是手下攔着,他恨不能屠盡這幫庸蠹!
他将帕子扔回瓦盆裡,趁機按捺住那股毀天滅地的戾氣,怕吓着眼前人。
“阿妍,将士的命也是命。于軍士而言,馬革裹屍是榮耀,死在蕭牆之内是屈辱。”
他知道裴妍執拗,這件事若不能與她說明白,她會一輩子過不去。不,以她決絕的性子,他們有沒有一輩子還不好說,隻得耐着性子與她分析。
“我阿耶明哲保身,為家門計也好,為他手下的軍士也罷,你要怨他,我無從置喙。我家早年受郡公大恩,起勢後,卻沒能護他一命,這是我們欠你阿叔的,張家得認!然而,你說了那麼多假設,卻獨獨漏了最初的一點,假使皇後不殺太子,不管宿衛軍回不回京,後面的事都不會發生!”
見裴妍沒有反駁,張茂将她的披風緊了緊,苦笑道:“我和阿耶不是神仙。我們誰都沒能料到,皇後會愚蠢至此!”
畢竟那時張華和裴頠尚在,他們都以為,有兩位老成謀國的大人在,總能攔住皇後行悖逆事。其實,隻要太子不死,哪怕隻是被廢,各路諸侯都不敢輕舉妄動。可誰能想到,彼時皇後已被趙王捧殺得迷了心智,竟自掘墳墓呢?
裴妍低下頭,水蒙蒙的眸子動了動。她知道,她都知道!
這一切錯漏的根源,是賈後自私狹隘,毒殺太子,自毀長城。其他人,趙王也好,東海王也罷,不過是趁勢而為罷了!而孟觀和張家,充其量隻是在陰錯陽差間,給趙王提供了一個登雲梯而已。
她家成也賈後,敗也賈後。她有什麼立場,去指責不在漩渦中心的他們?
張茂觑着裴妍的臉色,見她時而沉思蹙眉,時而懊悔難當,時而不知所措,時而飲恨含淚。他知道她在複盤這段時日發生的事,而這段經曆于她而言不啻于再經一輪酷刑。一時間很是心疼。
“餓不餓?聽半夏說,你們昨晚趕了一宿的路。早上你又傷風,到現在水米未進。”
張茂适時轉移話題。
裴妍搖頭,剛想說句不餓,結果肚子卻抗議似的,發出一連串咕噜噜的叫聲。
她瞬間紅了臉——倒不單單是為吃的。
外面日頭正盛,屋裡更是悶熱難當。裴妍因着發汗,内裡僅着一件小衣,堪堪遮住要害。如今雖有披風裹身,但夏日的披風本就不長,遮頭不遮尾,一對筆直修長的小腿和圓潤小巧的腳丫尚且裸露在外。
她有些窘迫地将腿腳往披風下縮了縮,嗔道:“非禮勿視。你快出去,喚容秋來!”
張茂不禁有些好笑:“方才是誰鬧着要我擦洗來着?”見裴妍羞得縮成了鹌鹑,也不為難他,從善如流地出了門。
裴妍怔怔地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不多久,容秋就端着一碗清粥并一碟生拌的胡瓜入得門來,手臂上還挂着一套幹淨的衣衫。
她殷勤地将粥碗遞與元娘,自己雙手捧着胡瓜方便她夾菜。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與她打招呼:“我和半夏實在是困得受不住,這才請二郎換着守了會。元娘可會怪我?”
裴妍本是怪她的。她在這裡最信任的人就是容秋。她怎麼能把她一個人扔下,任張茂直闖她的屋子呢?
然而,經容秋這麼一說,她才想起,容秋和她一樣,也是一夜未眠啊!她還能在榻上休息半日,而容秋卻還得強撐着困意照顧自己。一時間,她剛聚起的怒意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
“怎麼會怪你呢?若不是你及時将消息傳給張家,我如今還被困在邺城出不來呢!”
容秋搖頭:“是我護衛不利,才讓元娘被擄。”
“快别這麼說,”裴妍道,“誰也沒想到司馬毗會胡亂行事。”
說到司馬毗,裴妍心下一抖。她想起簽婚書那日,他信誓旦旦地與她說,“一餐之德,睚眦之怨,無不報複!”
司馬家的諸侯啊,素來睚眦必報,都是瘋子!
裴妍咬牙,壓下心底的戰栗,安慰自己說,沒事了,她已經逃出來了,張茂不會讓他得逞的……全然忘了方才,她還疾言厲色地要與張家算總賬呢!
與此同時,院外。
聽雨觑着張茂的臉色,低聲與他彙報孟觀連夜送來的消息。
依着計劃,公師藩被引着找到了大王子,成都王虛驚一場,已收回大半兵力。雖也派人繼續尋找裴妍,卻不像之前那麼上心,隻是虛應差事,做給司馬毗看罷了。
至于司馬毗,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搶親。甚至為了斬斷裴妍的後路,特意将此事宣揚出去。然而好事未成,新婦卻跑了,這麼丢人的事,豈可對外人道?
就連三日後的婚禮都沒有取消。孟觀在信中說,樂妃新認下陸機之長女為義妹,怕不是要行李代桃僵之事。
張茂皺眉,司馬毗為得到裴妍,可謂不擇手段,連毀人名節的事也做得出,行事頗有幾分陰損。
陸家是江左豪族,在京城卻無甚根基。若讓陸機之女頂着裴妍的名頭入門,回頭賞陸氏一個側妃的名頭,于陸家和司馬毗皆得便宜。
婚書在前,裴妍若不認,便又平添一段風流事,名聲隻會更壞。
張茂想起茶樓裡那些看客談論起裴妍時那垂涎欲滴的猥瑣樣,不禁鐵拳緊握——不能讓司馬毗得逞!
他瞥向聽雨:“齊王那裡,信可送到?”
聽雨摩拳擦掌:“是!”
張茂點頭,右手輕撫挂在革帶下的香囊,嘴角微勾,眼裡劃過一抹厲色。
很快,司馬毗便無暇他顧了!
裴妍吃過熱粥,身上又發了汗,自覺輕省許多。等她更衣出來,發現張茂正負手立于門前。
他顯然也休整過。下颌的胡茬剃了,鬓角也修了,頭上那些可疑的灰啊鳥糞啊,被抹了個幹淨。除去唇角被烈風吹幹的唇皮,粗粗看去,劍眉星眸,豐神俊朗,他又恢複了往日的冠玉之姿。
“好些了?”他笑問。
“嗯。”裴妍應了一聲,想起方才自己對着張家不依不饒的質問,以及衣冠不整的樣子,又有些羞躁地撇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