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與容秋吵歸吵,手上的活計卻沒有停。
聽雨被她們趕到門外。
裴妍的铠甲終于卸了下來。夏日炎熱,這身輕甲雖不重,但畢竟是鐵皮制成,包裹在身上,渾身都不透氣。裴妍此刻隻想趕緊沐浴一番,把身上這份酸臭的汗味給洗了。
于是容秋讓半夏去打水。半夏反嗆她:“你怎麼不去?”
“我要伺候元娘更衣。”
“合着你是幹精細活的,我隻能當粗使丫頭?你問問元娘,成都王府這些天,誰給調的香?”
“會調香了不起啊?你會挽發麼?會上妝麼?知道什麼衣裳配什麼鞋嗎?”
裴妍被她倆吵得頭疼。“你們歇會,我自己去!”
半夏和容秋這才勉強停戰,又搶着去提水——哪能讓元娘一身汗濕的去外面呢?二郎知道不得打死她們……
裴妍一邊沐浴一邊梳理今天的事。
她到孟觀後院略休息了會,半夏就讓她換上了張大娘的盔甲。沒過多久,她們便混在重甲衛裡跟着公師将軍堂而皇之地出了王府。
到北郊後,公師藩讓他們四人一組,分散找人。半夏趁機拉着裴妍及另兩個護衛自北郊繞道而西,逃了出來。至于隊裡少了他們幾個,自有事先埋伏在那的四個重甲衛補上——反正重甲之士遮面覆頸,誰也認不出誰。
而那位剛過周歲的大王子,如今大概在哪個荒村的地窖裡酣睡呢!待他們逃得遠些,自有人提供線索,引着成都王的親衛去尋。聽說張茂還私下驅逐了幾個胡人流寇于左近——現成的替死鬼。
裴妍沒讀過兵書,故而不知這看似順遂的一路用了多少智計:聲東擊西,調虎離山,渾水摸魚,暗度陳倉,瞞天過海,金蟬脫殼,禍水東引,走為上……
她隻知道,張家兄弟并孟将軍不愧是帶兵之人,虛虛實實,将兵家的疑兵之策用到極緻。
隻是,她将臉陷在氤氲的水汽裡,熱騰騰的霧氣染糊了眉眼。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對這些身邊的人,欠缺了解與敬畏。
平心而論,易地而處,她沒有這樣的能耐,可以在四面楚歌時突圍而出。
可是張茂可以,還有張大郎和孟将軍,他們甚至不用當面,便可各自為陣,互相配合,将一個看似漏洞百出的計策安排得天衣無縫。
裴妍以手覆面,心内五味雜陳。張茂、司馬毗與她不是同齡人嗎?當初在一處學習交遊時,她怎麼也沒料到會有今日。
她想起司馬毗說的“你當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她在鄉下逍遙又無聊的那幾年,張茂在苦研兵法,司馬毗為經濟東奔西走。他們在應該成長的年歲裡吃了該吃的苦,早早窺得世間法則,或得權,或得勢。
獨獨她,被叔父護着,阿母疼着,高高地躺在無憂無慮的神壇上,自以為是地做着快活的神仙。于是家門一倒,她迅速跌落供桌,成為他們掙來搶去的祭品!
她秀色可餐,倒是滿足了他們的英雄氣,可她自己呢?猶如提線的傀儡,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
裴妍一拍水面,憋屈!
可這怪誰呢?還不是自己不争氣!她想起阿母說自己的,“除了這身皮囊還有什麼?”
她不禁有些洩氣,為曾經的虛度光陰,為當初的少不更事。就她這點淺淡的修為,活該被人魚肉!
不過,總比死了好!她轉念又開解起自己來——當初趙王圍府,叔父被殺,她差點以為全家都要折在裡面。如今母親她們都還好好地在老家待着,自己也全須全尾地坐在這裡,最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正想事兒,容秋卻急着扣門——此地不宜久留,夜間還要趕路。
裴妍趕緊出來,然而她的一頭長發濕漉漉的,怎麼擦都散着水。容秋隻好拿發帶将她的濕發挽于腦後,草草攏了一個楚髽發,又趕緊給她換上事先備好的勁裝。
裴妍活動活動手腳,感覺這身衣服輕便靈活,比剛才悶在铠甲裡舒服多了。
她想到自己之前的那身铠甲還是樣子貨,而那些真正的重甲衛卻要套着幾十斤的甲胄沖鋒陷陣,可想是怎樣的艱辛,這麼一對比,似乎趕夜路的辛苦便也不值一提。
盡管她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頸項間,盡管她的大腿根部被馬鞍磨得生疼,她依然一聲不吭地跟在半夏和容秋身後。
半夏對容秋道:“看不出來,你家元娘還挺能吃苦的!”
容秋卻心疼得要死,白了她一眼:“出了邺城就趕緊停下來休整,這麼趕路是想累死我們麼!”
半夏卻道:“公師藩陰狠狡詐,那東海王世子也是個有城府的。不離他們遠點如何放心?”心裡卻也擔憂元娘的身子,是以趕了一夜的路後,甫到蕩陰,就找了個莊子,借宿到一戶農戶家中。
然而,她們到底還是高估了裴妍。她這些年被嬌養在深閨。雖勤于騎射,可哪裡趕過這麼長的路?何況昨夜她濕着頭發騎馬,北方的夏夜還是有些涼的。這不,剛下馬,裴妍就覺得頭重腳輕,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
容秋一撫她的腦門,皺眉道:“不好!起熱了!”
最急的便是聽雨。他本指着這次營救有功,能升個一官半職呢!怎麼元娘就病了?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怎麼跟二郎交代?
半夏也很着急,趕路最怕生病,何況這裡窮鄉僻壤的,後面還有追兵,她們上哪給裴元娘請大夫去?
還好容秋這幾年跟着皇甫神醫學了些藥理。她讓半夏清理出一方幹淨的榻來,把裴妍安置好。再吩咐聽雨燒熱水,姜是随身帶的,正好煮上。又讓半夏每隔半個時辰給裴妍拿熱巾帕擦拭身體。自己則去離村子不遠的一處林子裡采藥——夏天正是草木生發的時候,之前在路邊她還看到過防風草。
仲夏時分,晨起草木的葉子上猶挂着露珠,到處濕漉漉的。容秋一夜未睡,可她強打起精神,不厭其煩地拿棍子敲打着地面,一面趕蛇,一面挑揀藥草。慶幸的是,她不僅采到了防風,還發現了幾株羌活和麻黃。她心内一喜,這可都是祛風散寒的好藥!
她收了半個布袋,正要歸去,突然,似乎察覺到什麼,趕緊俯身隐于一株柏樹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