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了?”裴妍覺得張茂看她的眼神沉甸甸的,裡面似乎還帶着一絲不忍。
“我們将來,最好生女兒。”張茂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
“為何?”
“至少不用上戰場。在家裡男人死絕前,我們會将她們護得好好的。”
“呵!那你最好還是請定春和容秋教她們一些拳腳功夫傍身。與其等男人來保護,不如她們自己護着自己。最起碼,家門傾覆的時候,不至于束手被擒。”
一時間,倆人都沉默了。重逢後,他們都很有默契地,對這件事避而不談,怕彼此多心。
良久,裴妍似鼓起勇氣,又似漫不經心地問他:“我被司馬毗擄走那麼久,你……就不怕我……被他……”
“他不會。”
裴妍轉頭,詫異地看向身側的張茂:“你怎麼知道?”
“我與司馬毗雖私交泛泛,卻也看得出,他對你頗為珍視。他雖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搶親,但在成親前,絕不會對你無禮。”
張茂這樣說着,望住她的眸子卻黑沉得如臨深淵,平靜底下隐隐積蓄着風暴——他在确認。
果然,沒有哪個男人會不在意這種事!
裴妍撇過頭去:“哼,你看人倒挺準。”
張茂舒了口氣,莞爾:“這點眼光沒有,怎麼調兵遣将?更遑論主持一方軍政?”
軍政,裴妍腦中突然想起司馬毗說的“次子論”來——“一個有用的次子要麼更進一步,弑兄奪位。要麼,死無葬身之地!”
裴妍柳眉微蹙,有些忐忑地問他:“你在涼州幫世叔打理政務,你大哥卻留在京城做質子,他,不會有怨言?”
“看來司馬毗這厮沒少在你面前說胡話。”張茂瞥了她一眼,搖頭,“怎麼,兄弟之間就非得阋牆麼?”
接着卻道:“不過你說的也沒錯。”
裴妍心下一緊,就聽他道:“我這次來,既是為救你,亦是為了替換大哥。”
他要留京城了?裴妍心裡一喜……卻聽張茂道:“将你送到聞喜後,我便回京。阿耶重傷初愈,身邊不能沒人,大兄要早些趕回去主事。”
“我不回聞喜!”裴妍想起母親對司馬毗的态度,她不确定她會不會為了所謂的名聲和舊情,逼她就範。
張茂有些詫異,“你不回老家,要去哪裡?”
裴妍看着他,欲語還休。
“你想回京?”他搖頭,“不可!”
“你可以?我卻不行?”
這回輪到張茂欲言又止。
當初裴妍與東海王府解除婚約,卻在裴府被圍時,與張家小定。這事本就鬧得京城人盡皆知。後來,司馬毗趁着裴妍扶靈歸鄉竟公然搶親,更是惹得長舌之人數黑論白。
若裴妍再跟着自己回京,一個女子反複周轉于兩個男人之間,她的名聲還要不要了?那些還在京城的裴家長老們豈會放過她?何況……
“京城眼看要亂,”他低聲道,“我豈可讓你冒險?”
“有你在,我才不怕!”裴妍斬釘截鐵地道。
張茂看着她笃定的模樣,既好笑,又存疑。裴妍雖有些執拗,但并不是聽不進勸谏的人,何以這回卻對聞喜避之不及?
他想了會,問她:“可是郭大夫人……”
“我隻是想和你待在一處,關我阿母何事?”裴妍起身,狀似無意地理了理衣襟,順勢掩下心虛的眸子。她不想兩邊鬧得不愉快!
張茂眸色一暗,原是如此。怪道司馬毗這麼有恃無恐呢,竟是得了郭氏暗許。
他有些愠怒,又有些無奈。看來他想赢得未來丈母的支持,還有好一段路要走。
裴妍看了眼天色,低頭對猶自坐着的張茂道:“我們是不是要趕路了?”她想起司馬毗的大船來,面色一變:“司馬毗的船順流而下可日行千裡,我們跑得哪有他快!”說着就要回房收拾。
張茂卻一把拽住她,笑道:“急什麼?如今司馬毗的船再快,也顧不上你我!”
……
漳水邊,暮照時分,夕陽浸染,天水交接處,挂起一抹殘紅。
司馬毗負手立于船頭,黑沉沉的眸子被漫天紅雲染透,壓抑着的戾氣仿似煉獄熊熊燃燒的地火。
“伯昭!”王導一邊拿帕子拭汗,一邊搖着腰扇,行到他身邊。
司馬毗瞥了他一眼。王導比之去年又胖了不少,夏天出遠門簡直要了他的老命。
“家中出事,你飛鴿傳書與我就是。何需親自跑一趟?”
“我不來,你肯輕易回京?”王導白了他一眼,沒找到裴元娘你會死心?
王導苦口婆心道:“早就與你說過,強扭的瓜不甜。裴家元娘再姿妍出衆,她的心不在你身上,強求隻會自讨苦吃!”
他搖着便面歎氣:“天下之大,美女何其多也,你又何必因小失大?這次大王下獄,就是你那風流債惹得禍!”
司馬毗捏着裴妃寄來的家信不語。
數日前,殿中禦史王豹攜人證開陽縣丞,向趙王告發東海王——廣熬海鹽,公鹽私販,斂财取危,損公肥私。
趙王大怒,将歸京不久的東海王下了诏獄。
然而,自漢末至今,鹽鐵表面官營,實則早已私販成災。以齊王為例,他在海邊設的竈場,連綿成片,方圓千裡,未見官家追究半分。怎麼齊王可以,到他家就不行?
還不是齊王勢大!趙王這個欺軟怕硬的老匹夫!
司馬毗恨恨地一拍扶欄,恨道:“開陽縣丞不是阿耶新授的楊家人麼?他倒戈,祖母可知曉?”
王導搖頭:“太妃知道也勸不住。那個與你有婚約卻‘病逝’的表妹,正是這位縣丞的獨女。”
“是他?”司馬毗眯眼,他從未關注過這個強塞來的未婚妻,更遑論她父兄是誰。在他決定要搶回裴妍的那刻起,這個絆腳石就注定是要死的。
“我當時就勸你,毋以小嫌疏至戚,你偏不聽!”王導搖頭。随着相處日久,他對東海王父子的行事愈發不滿。父子倆一脈相承地固執己見,對僚屬禮遇歸禮遇,但在很多事上聽不進别人的勸谏。
反倒是琅琊王司馬睿,雖因家門勢薄,暫時依附東海王,但為人雅量寬達,虛己受人,是個為人主君的好苗子!
“哼,即便是他,又哪來的能耐,與齊王勾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