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他究竟想做什麼?她被司馬毗強擄來的事,于旁人或是秘密,于他這個成都王心腹之子,當是再清楚不過的。
“郎君說笑了。非吾所願,談何喜字!不過是,任人擺布罷了。”
既然不是秘密,她就直說了。
盧谌聽罷,點頭道:“果然如此!”
未等裴妍開口,就見他突然收起笑意,面色一肅,勾人的桃花眼也耷拉下來。他鄭重地朝裴妍行了一禮,沉聲道:“若元娘不棄,谌雖力薄,但憑差遣。”
裴妍吓了一跳,趕緊避開去——大禮可不是随意受的!
她不解地看向他,“你……你為何……”
盧谌沒有回答她,而是同樣面朝台下的萬家燈火,與她講起另一樁事。
“我幼時常随阿母入宮看望姑母與表妹……”
裴妍這才知道,原來荥陽公主的母親是盧貴人,也是盧谌的姑母。他和公主是嫡親的表兄妹。
“我與公主自幼兩情相悅。可惜,姑母病故後,她也一病不起,未及及笄,竟天人永隔。”
“我聽二嫂提起過。所以,荥陽公主走後,你便再未娶親?”裴妍想了想,道:“可這與我有什麼關系?總不會因為我二嫂是公主的侄女,你便愛屋及烏吧?”這也扯得太遠了些。
盧谌苦笑,手伸向半空,接住一片飛落的竹葉,娓娓道:“她少年而觞,本沒有名号。她的父親,兄弟亦早忘了她,好似京城從來沒有這個人,宮裡從來沒有這個公主。總得有個人,替她讨點什麼,讓大家都記住她吧?”
讨點什麼?裴妍懵懂。公主都走了,又能讨到什麼呢?
“于是,我甫一入仕,便上書天子,為公主請封号,以出嫁女的身份,入我盧氏宗祠。”
原來荥陽公主的封号是盧谌讨來的!她還以為天家公主生來就有尊号與封地供養呢!
這倒不怪裴妍孤陋寡聞。自她有記憶時,賈後就已獨攬大權,所得公主俱早早晉封,就連唯一早夭的女兒,也得了哀獻皇女的殊榮。至于長一輩的公主,更是早已開府下降。她哪裡見過沒有封号的公主?
“今上應了?”
盧谌搖頭,“起初,皇後沒有同意。”
那荥陽……怎麼來的?
“是裴郡公,替公主向賈後陳情:‘後亦有幼女,豈不能同理及人乎?’賈後于是賜下懿旨,荥陽公主,這才有了名号。”盧谌轉身,臉上是毫不遮掩地感激,他再次朝裴妍行大禮。
“如此,百年之後,史家工筆,亦能留下她的一點痕迹。”
這回,裴妍沒有規避。她知道,她是替叔父受了這一禮!
她内心激蕩,眼角隐含淚意。于叔父而言,一次無心的成人之美,于盧谌而言,卻是對故人最大的緬懷!
“成都王與世子交好,你幫了我,就是背叛你們大王,你可想好了?”
盧谌卻搖頭:“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大王助非義,士可谏。1”
裴妍聽罷,心有觸動。人心幽微,有人為權勢,機關算盡,不擇手段,亦有人為忠義,舍身成仁,持正不阿!
她轉身,亦鄭重地朝盧谌躬身行了一禮,這回換盧谌詫異的避過身去。
“我的叔祖,也是我的蒙師。他常教我君子當遏惡揚善,順天休命。這些天,我經曆了很多不好的事,差點忘了這話。”
裴妍擡起右手,指着亮如白晝的大殿,“就在方才,在大殿上,我看着得勝者觥籌交錯,心裡恨到極點,甚至差點走上另一條路。是你,讓我重新想起老師的話,把我拉了回來。多謝!”
盧谌不意裴妍有這樣坦蕩的心胸。他之前投桃報李,是為裴頠之恩,如今,卻是對裴妍這個女郎,多了幾分敬意。
他有些笨拙地回禮,問計道:“東海王世子與大王約定,五日後行親迎之禮。女郎将以成都王義妹之身歸家。我欲在此時李代桃僵,由婢女代女郎出嫁。女郎意下如何?”
裴妍遲疑了片刻,卻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想這樣做。”
盧谌擰眉,感到有些意外:“女郎有何顧慮?”
她搖頭:“我嫁不嫁東海王,都不會有性命之憂,但我一旦出逃,那個幫了我的婢女,卻是活不成了。”
裴妍經曆過東郊慘案,眼見着那些跟随她多年的婢子、部曲死于刀下。她實在不願意再有人因她而遭殺身之禍。
“何況,既是婚禮,如何能沒有娘家人?幾日前,世子已派人向我家報信。說不得,他們已經在半路上了。”
裴妍笃定道:“等他們到了,必會設法救我!”
盧谌見她另有打算,不再強求:“女郎有用得上某的地方,盡管開口!”
裴妍點頭,面上不顯,心裡卻有些忐忑。涼州距此何止千裡,不知張茂趕不趕得及?他若回不來,張大郎可有辦法救她?
“阿妍!”
裴妍回頭,見司馬毗扶牆而出,有些踉跄地向她行來。
見到盧谌也在此,司馬毗有一瞬的愣怔。
“你怎麼出來了?”裴妍上前。
司馬毗卻朝她伸出手來。
裴妍頓了一頓,終是握住他的手,順勢扶住他。
司馬毗滿意地一笑,卻在見到盧谌時,劍眉微蹙,疑心暗起。
盧谌朝他一禮,光風霁月地解釋:“某來此醒酒,不想偶遇元娘。”
司馬毗未搭話,隻點頭緻意,複拉着裴妍往回走。
“酒宴快結束了,你總得與你的阿兄阿嫂打個招呼!”
裴妍腳步微頓,想起方才盧谌的話來。看來這幹親,她不認也得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