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王妃不愧是名士之女,長相雖不算驚豔,卻自有明麗氣度,瞧着比裴妍大不了幾歲。
裴妍被她牽着時,覺得她的手異常柔軟。
樂王妃帶着她邊走邊指點兩邊的風景,聲音溫潤,不疾不徐,令人心生好感。
“妹妹年歲幾何?”樂妃含笑問道。
“去年将将及笄。”
“我虛長妹妹兩歲。妹妹不嫌棄,喚我阿姊好了。”
按照裴妍的二嫂始平公主的輩分算,她該喚樂氏一聲嬸嬸。可樂妃卻要她叫姊姊,顯然是按照司馬毗那頭算的。
她不動聲色地看着前面相談甚歡的兩個年輕諸侯,不禁有些好奇——成都王知道自己是被擄來的嗎?司馬毗高堂俱在,卻要拉着她在邺城成婚,成都王不覺得奇怪嗎?他就不怕東海王和涼州刺史怪罪?
筵席是早就備好的。裴妍與成都王亦沾親,是以沒有男女分席。
司馬毗此行不好宣之于衆,故而賓客不多,僅邺城令一家而已。
成都王與王妃自是南向上首。司馬毗是主客,裴妍和他一起并列貴賓首席。
對座為邺城令盧志夫婦,末座是他們的長子——傳說中為荥陽公主守身至今的盧谌。
裴妍有些好奇地看向斜對面的這位仁兄。他約摸與大兄同齡,身量不高,不過儀态很好。一身軟翠寬袍,領口微敞,露出修長的脖頸,發未簪冠,僅以一條蘭苕綢帶将将約束。桃花眼微微上翹,一把輕巧的便面當風,看到裴妍注目自己,亦饒有興緻地微颔還禮,好一個風流做派。
裴妍收回目光。她不禁懷疑,這人真是為了荥陽公主守身?還是單純地不想找個世家婦管着自己?
成都王與司馬毗自有話聊,樂妃則專拉着裴妍問東問西。
盧志的夫人出自太原王氏,是裴妡未婚夫王承的遠房堂姑。她看到裴妍,亦很親熱。
裴妍面上帶笑,不卑不亢,有一答一。若是過去的她,或許會想着向在座的這些故舊哭訴求助。然而,經了這麼多事之後,她知道,如今這些人肯對着她這個失了勢的孤女和顔悅色,不過是因着司馬毗對她的看重罷了。
救她?癡人說夢呢!莫說這種拐了彎的姻親,就是本家那些族人,不也在大難臨頭時,将她家當燙手的山芋,毫不留情地給祭了出去?
說不定,在座的這些人,還覺得司馬毗才是有情有義的那個。畢竟像她這樣失了家主庇護的孤女,早沒了聯姻的價值!
酒過三巡,成都王司馬穎臉上略有醉意。偏室一直響着絲竹雅樂。一曲終了,他微微晃着酒觞,對台下陸續退去的舞女不滿地搖頭:“終不及當年的《明妃舞》!”
樂妃臉色一變,宴上的歌舞都是她精心安排的,大王竟不滿意?
其他人不明其意,裴妍與司馬毗卻是當年賞梅宴的看客之一,見識過韓芷那驚鴻一舞。
這話司馬毗亦贊同。這麼些年有韓芷珠玉在前,他确實再沒見過更好的,不禁感歎了一句:“可惜了!”
成都王亦喟歎,二人互相又進了一杯。
賈家是逆臣,二王與賈家亦有過節,對他家的覆滅隻會樂見其成,對韓芷又能有多少憐惜?所歎的不過是以後再見不到佳人獻舞罷了!
裴妍卻忍不住紅了眼眶。她想起當年那個且歌且舞的明媚女子,就在前不久枉死在了佞臣的刀鋒之下。而那些曾經欣賞過她的美貌與舞姿的人,隻會在茶餘飯後,偶爾提起時,假惺惺地感歎一句“可惜”而已。
她突然心氣不平起來,不單單是替韓芷不值——一個人,從呱呱墜地,到垂髫童子,到少年意氣,到長大成人,中間要曆經多少事?遭遇多少磨難?就拿韓芷的《明妃舞》來說,這不長的明妃五弄背後不知付出了多少艱辛,才能有這般動人心魄的氣候。可到了這些看客眼裡,大多當了消遣。更要命的是,一着不慎,身死魂消。管你生前吃了多少苦,有多大能耐,死了就死了,一抔黃土而已,所得不過故人的一聲歎息。
就像盧志之于叔父,比起成都王和司馬毗之于韓芷,又高明多少?
她默默地飲下一杯水酒,以手撐額,冷眼注視着場中諸人。
也不知在座的這些人手裡,有多少人命?殺的人裡,有多少個韓芷?多少個叔父?
仁心仁術?存家善根?終不及引繩批根,雕心雁爪!
彼時年少,未覺有異。今日再看,當初賞梅宴上諸客,可謂沉浮俯仰,大起大落。
曾經橫跨清流與外戚的自家,叔父身死,阖家流亡,黯然離場;
曾經烈火烹油的賈家,一朝傾覆,滿門抄斬,功虧一篑;
曾經指着聯姻賈家與太子的琅琊王氏,靠山皆倒,就連王導也束手無策。
反倒是曾經被賈家強壓一頭的成都王,以及被賈後趕出京城的東海王府,如今卻終于揚眉吐氣,得見天日,現在又強強聯手,所謀甚大。
還有……曾經甘陪末座的茂郎,如今已是手握雄兵的涼州刺史之子。
黃銅酒觞貼着耳邊,裴妍歪頭笑起來,這大概,是唯一讓她欣慰的事吧?
“阿妍?”司馬毗見她癡笑,忍不住輕聲喚她。
酒入愁腸,醉意難解。她不願旁人看到她失态,以更衣為名,到殿外透氣。
司馬毗正與成都王暢飲,便由她去了。倒是一直陪侍末座的盧谌不多時亦默默退了出去。
今晚的夜色格外濃稠,大殿四角雖燃着巨大的亭燎,亦隻能照亮一角。
殿外是一圈紅漆圍欄,裴妍俯趴在欄柱上,遠眺着台下的萬家燈火愣神。北地的晚風帶着幹燥的涼意,倒讓裴妍清醒了幾分。
“不在殿中歡飲,反倒來此處賞月,元娘好興緻!”
裴妍轉頭,見是那位盧谌盧大郎,有些意外,又有些了然。她對他微微颔首。
今晚濃雲密布,連星星都不見幾顆,哪來的月可賞?
“盧郎君不也在這裡喂蚊子嗎?”
似乎為驗證她的話似的,裴妍語音剛落,盧谌就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再擡手,手心處赫然一隻帶血的大花蚊子。
他瞪大眼睛,故作驚奇地道:“這蚊蚋居然也知憐香惜玉?舍不得咬元娘,便來叮我?”
裴妍被他逗笑了。她舉起腰間的香囊:“這是皇甫神醫配的,專為驅蟲用。我知道秘方,回頭抄了叫婢子給你送去。”
盧谌莞爾,大方拱手:“多謝元娘美意。谌卻之不恭。”
他扇着便面,一邊驅蚊,一邊狀似無意地道:“聽阿母說,五日後便是元娘與世子的吉日,谌還未恭賀元娘。”
裴妍未答,眉梢微挑,有些探究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