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夫人是美人燈,風吹吹就倒了。王夫人身為一府主母,卻不能跟着倒。王夫人從小郭氏房裡出來後,聽聞裴池與容秋從外面回來了,連飯都來不及吃,先把他倆叫進屋裡。
“你是說,方圓十裡搜了半晌,一點線索也無?”
裴池衣衫帶塵,顯是趕路而歸,聞言俯伏于地:“屬下無能!”
王夫人沉吟半晌,轉頭問同樣風塵仆仆的容秋:“你是行伍裡出來的,這事怎麼看?”
容秋手裡的拳頭握了又放,思量再三,實言相告:“奴觀盜賊手法,亦出自軍戶。如此,非上位者不能為!”
她不确定王氏會不會冒着得罪權貴的風險救裴妍,畢竟钜鹿郡公府剛遭了大災。不過她已經派了一個部曲連夜去京城傳信,想來不久張家便能收到信。倒也不怕王夫人有别的心思。
王夫人點頭,心裡的猜測得到證實。她沉聲不語,揮手讓二人先行退下。
一旁的家老躬身上前:“主母可有示下?”
“示下?”王夫人嗤笑着搖搖頭,指着門外,:“那張家婢子都能看出來的事,你看不出來?”
家老臉色一暗,長長地歎了口氣。
牆倒衆人推,破鼓萬人捶,樹倒猢狲散,摧折知是誰?
涼州刺史府與河東裴氏臨危定親的事,早在京城傳将開去。能不念裴頠賢達的名聲,不顧河東裴氏與涼州刺史的聲威,輕易調動軍士的人……
怕隻有京中新貴——趙王一系了吧?
“難道是趙王?”
“不會!”王氏拂袖,坐回主位,“他正是更進一步的時候,比起美人,更在意賢名。”
家老咬牙:“隻怕是那殺千刀的孫秀,聞聽他的獨子好女色……”
而這,也是王夫人最擔心的——能有這等實力且如此妄為的,思來想去,也隻有那家人了!
“叫裴池接着找,往京城的方向!”王氏當機立斷道。裴妍雖不是她的女兒,但兔死狐悲,同是做母親的,看到小郭氏傷心欲絕的樣子,她也不好受。
何況,那孫秀鸩殺裴頠,與他們钜鹿郡公府有不共戴天之仇。河東裴氏赫赫百年,豈可讓宵小折辱!
家老遲疑着又問:“元娘一日未歸,郭夫人隻怕一日不肯走。”
提起小郭氏,王夫人沉沉地歎了口氣:“待在這裡就能找到元娘了?”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放她在這,别元娘沒找着,把她自己先陪進去!
“何況,夫主的喪儀不能遲。我們就是捆,也得把她捆回聞喜去!”
……
夏日的天氣好似嬰孩的臉,說變就變。前兩日還晴空萬裡,今日卻大雨傾盆。
一聲驚雷炸響,裴妍從昏睡中驚醒,差點落下榻來。她瞬間清醒,卻渾身虛浮無力,連撐起身子都有些艱難。她直覺不對,外面怎麼依然是黑夜?莫非她睡了一天?怎麼會呢?
她突然想起昨晚吃的清粥小菜來,莫非……
下作!
是裴遐自作主張?還是司馬毗暗中指使?他們為何要這麼對待自己?
裴妍咬牙,想拽着床帷站起,卻發現自己根本站不穩,幾次跌落在床。
她身上已經出了一層細細的薄汗,隻得趴在床邊喘氣休息。她借着案台上微弱的燭光順勢打量起四周——這是一間小而窄的屋子,頂棚低矮,半開的槅窗外赫然是寬闊的水面!而她自己也正随着水流,和屋子一起,大幅度地,左右搖擺着。
她瞪大眼睛,驚恐地發現,她居然在船上!難怪站不穩!
吱呀,房門突然大開。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一團漆黑裡入得門來。
裴妍心裡一緊,定睛看去,臉上露出不知是喜是驚的神情。
“阿毗!”
司馬毗一身绀蝶勁裝,長石箭袖,頭發依然一絲不苟地拿金冠束起。聽到裴妍的叫喚,他在門邊停了一步,卻沒有回應她,而是兩手背後,緩步行到裴妍身邊。在她面前五步處站定。
裴妍眼見着司馬毗臉色陰沉,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沒來由的,突然緊張起來,心口莫名有些懼意。明明,明明,人還是那個人。名字、樣貌都沒有變,可是,似乎哪裡不一樣了!
司馬毗的個子比裴妍高出許多。他站在她的面前,沉靜的眸子猶如篩子,居高臨下地,從頭到腳地審視着她。
這樣的眼神讓裴妍很不舒服,好似她是他盯上的獵物,又或者,是他的囚犯。
可是,明明她才是苦主,她才是有理的一方!她有一肚子話要問他!
于是,她頂着不适,狀似鎮靜地诘問:“好端端的,派人來抓我幹嘛!我哪裡惹到你了?姑姑知道這事麼?我阿母那裡你說了嗎?”
裴妍鼓起勇氣擡頭直視着司馬毗,卻不知,每當她給自己壯膽的時候,會下意識地鼓起腮幫子,兩隻粉拳别在腰間,做生氣狀,活似一隻充氣的鯸鲐(河豚),和小時候一樣。
司馬毗有一瞬的破功。他背過身去,忍俊不禁地搖頭——每當他生她氣的時候,她似乎總有辦法,讓他愛恨不得。
在裴妍來之前,司馬毗想過很多種懲罰她的方式——他要狠狠訓斥她!若她不服,他不介意用些特殊手段,讓她□□上吃一些苦頭,受一些折磨,跟熬鷹似的,由□□而精神的折服。他想當然的以為,對付裴妍這樣的閨中女子,都不需要使出多少功力。甚至,若他不忍心,他可以全權推給下面的人去做。他的手下裡不乏擅長刑名之人——隻要他狠得下心,不看不聽不念,便有的是手段,讓一個弱質女流乖乖聽話。
然後,他要将她帶回府裡,請母親做主,為他們再續前緣。他要以她的夫的身份,好好規制她,絕不容許她再如現在這般無法無天下去!
然而,當裴妍真的這麼凄凄惶惶地站在司馬毗面前,像兒時那樣,小心翼翼卻又故作理直氣壯地質問他時,他好不容易硬起來的心腸,終是軟了下來。
他拿手捏着自己的眉心。
這大概就是胡僧講的,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