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笑,裴妍更加懊惱!“把我阿母氣出好歹來怎麼辦?”
司馬毗卻未回答她。而是從懷中掏出一卷錦書,緩步行到案台前鋪開,而後轉身,溫聲對裴妍道:“阿妍,隻要你将它簽了,我立刻傳信與郭姨。”
裴妍猶疑着上前,見到那紅紙燙金底墨字手書時,大吃一驚:“司馬毗,你瘋了!”
司馬毗臉色一變,嘴角微沉,方才的柔旭霎時被打散。
“你我本就有婚約,若非有人從中作梗,何至于橫生這些波折!”
司馬毗的“有人”,罪魁禍首便是裴頠與張茂,裴妍也脫不了幹系。她面皮一紅,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臉上熱辣辣的。
在與張茂的私情上,是她有虧,這是抹不去的事實。她也不替自己辯解,聲氣先就軟了下來。
“是我的錯,我道歉,我賠禮,可你也不能把我搶來啊!”她頓了頓,又道:“如今你我已各自有了良緣,不也是美事一樁嗎?”
“美事?”司馬毗狹長的鳳眼微眯,背在身後的手漸漸收緊,“呵,你倒是對張家那小子情有獨鐘!”
“阿毗,别鬧了,放我回去吧!阿母的身體不好,我怕她受不住!”她放軟聲調,小手試探地牽上司馬毗的下擺,扯着左右微微晃動,如兒時那樣,賭他心軟,求他放過。
然而這次,司馬毗沒有應他。
他徑自滴水入硯,推磨出墨,執筆潤濕,遞給裴妍,說出的話卻讓她分外陌生:“阿妍,我們都不是小兒了。我到底是一方諸侯,我說的話,你最好遵從。否則,我不介意換一個地方換一種方式,和你接着聊!”
他的語氣依然輕柔,甚至隐含笑意,但裴妍還是從他尖銳的目光與微沉的嘴角中捕捉到一絲不耐與危險。
裴妍緩緩放開他的下擺。二人皆沉寂下來。
這時,外面出現一道人影,隔着門闆禀報:“钜鹿郡公府一行已至司州。”
裴妍聽罷焦急地問:“我阿母如何了?”
那人沒有回答。
司馬毗看了裴妍一眼,重又問了一遍。
那人影這才弓着腰,接着禀道:“有人見郭夫人雙手被縛,形如仇囚。”
“什麼!”裴妍顧不得司馬毗,跑到門邊,一把拉開槅門,驚得那黑衣部曲後退數步。
“誰綁得我阿母?”
那部曲腰弓得更低了,卻沒有看她,也沒有回應。
“你家誰主事?還用問麼?”司馬毗從後跟上來,低頭看着裴妍。
裴妍被問的啞口無言。她剛想問,容秋呢,定春呢,張茂給的三十個部曲呢?都死了嗎?任她阿母被辱?可轉念一想,以她對嬸母的了解,她對母親雖不至于多照顧,但大是大非上從未出過錯,她不可能無緣無故地這麼對母親。
聯想前因後果,不難猜測,定是阿母舍不下自己,不肯繼續趕路。嬸母着急,這才出此下策。
她的心裡更添焦急。一跺腳,回身問司馬毗:“你究竟要怎樣才能放了我?要是姑姑知道了,看她不打死你!”
司馬毗卻毫不在意:“隻要你答應嫁給我,把這紙婚書簽了,我立刻修書一封,告知郭姨。若她身體受得住,我還要請她來邺城觀禮!至于阿母,”他頓了頓,淺笑道:“她本就屬意你做新婦,聽到這消息,隻有高興的份。阿妍,這才叫‘皆大歡喜’!”
裴妍臉色一變,“邺城觀禮”四字,不啻驚雷。“你要帶我去邺城?在邺城完婚?”
“我正巧有公事去找成都王。他也樂于做我們的贊者。”成都王司馬穎是司馬毗的族弟,與隻領六縣的東海國不同,成都王是真正手握四郡的實權諸侯。二人年歲相近,少時就相交甚好,如今有所勾連,倒也不稀奇。
裴妍秀眉微蹙,這些年,她也是經了些事的。遇事不能硬頂的道理,還是懂的。
她想了想,倒退一步,道:“我答應有什麼用?婚姻是父母之命。你家早已與楊家另立鴛盟,卻還要我簽這婚書。怎麼,讓我去作妾麼?我阿叔雖走了,家門還在,斷沒有與你家作小的道理!”
司馬毗露出一抹淺笑來,這話聽着,倒有幾分醋味,讓他很受用。
“這點阿妍倒不必擔心,與我定親的那位表妹,已于日前突染惡疾,藥石罔效,殁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輕緩,娓娓道來,似乎在說一個與他不相關的人,一件與他不相幹的事!
裴妍卻心口冰涼。一個已經長成的快要完婚的少女,居然這麼快就……怎會這麼巧?他要搶她,于是他的未過門的妻子就死了?
她忍不住擡頭看向眼面前這個雲淡風輕的郎君,很難把他與印象裡那個帶着腼腆與驕傲、熱烈與羞澀的少年重疊。
水流千裡,焉能不變味?
裴妍禁不住想,在他們分别的那段時日裡,他究竟經曆了什麼?為什麼離京時,那個充滿人情味兒的少年郎,回來時卻成了披着人皮的鬼?
“阿妍,不要這樣看着我。”司馬毗低頭,對上裴妍的目光,露出一絲苦笑,“我從小就羨慕你,雖無父親扶持,但也不必去做違心的事。”
裴妍道:“你也可以不做的!”
司馬毗繞過裴妍,行到榻邊,撩袍坐下,歎道:“如何能随本心呢?祖母與母親不是一條心。阿母隻得我一子。弟弟們日漸大了,在祖母有意無意地扶持下,起心思的不在少數。”
他伸出骨節分明的大掌,上下翻看,“若不能握牢權柄,我和阿母将死無葬身之地。”
裴妃素來在娘家人面前報喜不報憂,哪怕郭夫人,亦不知她在家裡這麼艱難!
“那,你更該與楊家聯姻。楊家是太妃的母族,你娶她家女兒,不是更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你大母的支持?”
司馬毗沒有應聲,隻是兩掌握拳,撐在膝上,幽幽地看着離自己十步遠的裴妍,眼裡眸光閃爍:“阿妍,但願你是擔心我,才說的這話。”
裴妍心裡一躁,撇過頭去,沒有回應他。
“阿妍,不要再拖了。你每耽擱一刻,郭姨的身子就多一分危險。”
“你……”裴妍氣鼓鼓地看向他,卻全然無法。好話說盡了,他怎麼這麼執拗呢!可是,她突然想到,她若假意應下,哄司馬毗把消息告訴阿母,容秋肯定也會跟着知道,那張茂定也能收到消息!不知怎的,她就是知道,他一定有辦法救她的!
猶豫不過半刻,心裡主意打定,她故作歎氣,拿起筆擱上的筆,刷刷地在落款處留下大名,還不忘自嘲:“簽了這婚書,我的名聲算是徹底完了。除了你,怕也沒旁的人家肯要我!”哪個正經人家的女子,會在兩個人家反複橫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