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隔音還是不錯的,隔壁房間那麼熱鬧,她們這裡隻能隐約聽到幾句。
裴妍幹脆耳朵貼着牆,卻依然聽不太清楚。
容秋淡定地站在裴妍身後觀察了一陣,又對着這面牆東敲敲西拍拍,終于讓她發現,原來靠近門縫的牆面是拿木框和紙糊的,不是實牆,對面的聲音大概也是從這裡傳來的。
容秋取下頭上束發的銀簪,用巧勁拿簪尾戳了牆面幾下,不多時,就紮出幾個粗粗的針眼來。
裴妍把眼睛放過去,将将好可以看清隔壁房間的場景。
隻見房内東倒西歪地胡坐了五六個郎君,除去張茂穿戴尚算齊整外,各個衣衫半敞。房裡有女伎奏樂,郎君身邊各有美貌的伎子奉酒。
那坐在主位上的紅衣郎君手裡抱着一個衣衫半褪的女郎。他一邊跟張茂喝酒,一邊跟他玩笑:“茂弟,你說你在官署端着也就算了,怎麼到了這地方還這麼冷心冷情的,看看你身邊的小美人,都快急哭了。”
張茂身邊的女郎約莫十六七歲,長得如花似玉,見狀,立刻給張茂奉上美酒,委屈巴巴道:“郎君自見到奴,就沒露過歡顔,莫非看不上奴?”
首座的郎君高聲道:“茂弟,你身邊的燕娘可是清漪館的行首!若是連她你都看不中,哥哥真懷疑你不喜歡女人了!”
這話就不中聽了,張茂亦沉下臉來。
這個賈越是侍中賈模的庶子,行事素來放誕,若非看在他是賈家人,張賈兩家也算沾點姻親,他也不會應下這歡宴。
張茂壓下火氣,作不勝酒力狀,對上首的賈越道:“佳人在懷,茂何敢不動心。隻是今日酒多,有心無力,讓諸位見笑了。”
賈越卻道:“我看茂弟分明還沒有喝夠,燕行首,你若連酒都敬不了,還是趁早讓賢吧!”
燕娘聞言,生怕得罪賈越這個纨绔,趕緊又斟滿一杯奉與張茂,神态可憐道:“郎君請滿飲此杯,就當憐惜奴家!”
張茂無奈,接過伎子手裡的酒,仰頭一杯見底,然而下一瞬,便一頭栽倒在席上。
衆人見了,皆面面相觑,剛還誇他酒量好呢,怎麼酒宴才開始,他就醉倒了?
賈越看了,卻撫掌大笑,對燕娘道:“還是燕娘的酒好,我的九醞春茂弟足喝一壇都不見醉,燕娘的清酒,茂弟一杯就倒了。”
那燕娘盈盈起身,對賈越及諸人行禮道:“諸公慢飲,奴扶張小郎去奴那裡醒醒酒。”
諸人立刻起哄笑起來,什麼醒酒啊,分明是行那等風流事。
賈越是主家,照顧賓客是他的責任,就聽他囑咐道:“那就勞駕行首好好照應我兄弟,銀錢麼,算我賬上就是!”
卻說裴妍看到張茂被那燕娘架着出了門,心裡焦急萬分,立刻招呼容秋,二人也遠遠跟了出去,就見那伎子将張茂架到對面不遠的一間房裡,然而她進去沒多久便又匆匆忙忙的出來了。
裴妍和容秋對視一眼,都覺得蹊跷,怎麼這伎子剛進去就出來,隻留張茂一人在裡面?
趁着廊上無人看守,二人幹脆偷摸着溜進去一探究竟。
就見房裡白紗低垂,屏風後的内室裡,依稀有人躺卧床上。
裴妍正欲上前。
容秋卻一把拉住她,對她搖了搖頭,讓裴妍在床邊等着,自己則蹑手蹑腳地上前撩開床帏,卻一下子愣在原地——榻上赫然躺着一個閉着眼、不知是昏過去還是睡着了的俏郎君,臉生的很,卻不是張茂!
張二郎呢?裴妍和容秋都覺得奇怪。
“你們怎麼在這!”床帏後響起熟悉的聲音,裴妍擡頭,就見張茂分開床尾的紗簾,緩步而出。
裴妍和容秋皆是一驚,不禁面面相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門外有動靜傳來,張茂來不及解釋,立即拉着二女躲到他方才的藏身地——床尾的帷幕後。
為行風月事時有暧昧影綽之感,伎館的香閨帳簾頗多。這也給張茂等人有了隐匿之所。
隻見燕娘帶着賈越及一衆同僚匆匆進門,邊走邊指着榻上道:“張小郎方才突然頭疼得緊,郎君快給看看要不要請扁鵲?”
說着,燕娘撩起床帏,讓衆人看清床上。
卻聽圍上來的郎君們“咦”地一聲,臉上皆迷惑之态。
她轉頭看去,隻見床上隻躺着一個昏睡過去的陌生郎君,哪還有張茂的影子?
有人認出床上的人,指着他道:“這不是祁陽侯家的曹三郎麼!”
此話一出,衆人皆驚,祁陽侯曹家三郎是京裡有名的斷袖,他怎麼睡在了這裡?
裴妍同樣有一肚子疑問,正想轉頭問張茂。
張茂趕緊貼唇豎了一根手指,示意她噤聲。
張茂的手修長白淨,唇薄而紅,壓在唇上,頗有點白雪紅梅的意境,竟讓同樣是美人的裴妍心頭一跳。
她強忍下内心悸動,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屏氣凝神,轉頭靜靜地看着外面的動靜。
此事蹊跷,衆人皆是官署裡混老的人,很快就理出了點頭緒:張茂醉酒,來燕娘房裡醒酒,燕娘卻以他身體不适為名,引諸人前來查看,結果進了房間,卻發現張茂不在,床上躺着的是有斷袖之名的曹三郎!
沒得說,若是張茂也在床上,少不得就是一出分桃大戲!
可是細想之下,又疑點重重。試問,若張茂真好男風,他大可關起門來行事,又如何能讓燕娘去請衆人來圍觀?
這事若成了,伎館裡的伎子恩客再大加宣揚一番,對張茂将将聚斂起的才名官聲将是緻命一擊。
一時間衆人看向燕娘的眼神頗為複雜,連帶着看賈越也不清白起來。
賈越心虛地摸摸鼻子。他是主家,燕娘是他點名侍奉的伎子,如今出了這等纰漏,明晃晃的栽贓不成,反倒落了一身腥。他暗惱燕娘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卻拿目下無可奈何。
這時,房門外傳來一聲驚呼:“五郎?你們圍在這裡作甚?”
衆人回頭,隻見一個笑容可掬的胖郎君路過門口——王導白衣寬袍,頭發半束,一手搖着麈尾,一手摟着一位清麗佳人,信步而入。
賈越行五,聽得王導招呼,趕緊殷勤地上前朝他行了一禮。
二人年歲相當,但賈越的堂嫂王景風卻是王導的侄孫女,王導又是琅琊王家嫡子,無論輩分還是出身都比他高許多。
王導問話,諸人不敢多言,怕惹禍上身。
賈越隻好假作糊塗,向王導說明始末。
王導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賈越和他身旁的燕娘,雲淡風輕地打圓場道:“我方才見張二郎下樓了,還與他打了招呼,确實醉得不輕。至于曹三郎,想來是他一時多飲,自己走錯了房間。”
賈越聽罷立刻看了眼燕娘。
燕娘便面遮臉,做擔憂狀:“張郎君怕是醉糊塗了,不曉得身邊有沒有人照應?”說罷就要出去查看。
王導一擡麈尾,攔住她道:“無妨,我既看到,豈能放心他一人走?方才已差人送他回去了。”又朝賈越拱手:“相逢不若偶遇,許久不見五郎,今日暢飲何如?”
王導相邀,對賈越這等依附家門而活的纨绔庶子而言,是求之不得的福分。賈越怎敢拒絕?隻得做恭敬狀:“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王導臨行前,特意指了指床上酣睡的曹三郎,對身後的仆從道:“三郎醉酒,爾等将他送回府上。”
賈越見狀,愈發心灰意冷。
他是在韓芷面前立了軍令狀的,此番事敗,回去不定被這位姑奶奶怎麼教訓呢!
然而王導明晃晃地要保張茂,他能怎麼辦?他一個賈家庶子,還能跟王家對着幹不成?隻好眼睜睜地看着曹三郎被王家的仆從架了出去。
等衆人都散盡了,裴妍隻覺驚出一身冷汗,更要命的是,床尾空間狹小,她整個人幾乎是被張茂半抱在懷裡的。
方才她隻關注外面,沒有留心自己,如今回過神來,隻覺身後的那隻撫着自己背部的大掌,帶着難以纾解的燥熱。
剛才緊張沒覺得,現下外面沒人了,裴妍身後酥麻麻的,二人離得極近,裴妍甚至能聞到張茂呼在自己頭頂的酒氣,不可控的,一陣醉意襲上腰肢。
張茂亦不好受,那個燕娘給他的酒裡不知摻了什麼,他半灑半飲,到底還是喝了一些進肚子裡,如今隻覺從小腹到四肢百骸熱意層層上湧,尤其裴妍還緊緊貼着他。
初夏衣裳單薄,裴妍獨有的體香透過單衫傳到他身上。他隻覺呼吸之間都盡是裴妍的味道。
明明屋裡人已經散盡了,他卻仍抱着裴妍舍不得松開,甚至手掌不可控的緊了緊,恨不能将她揉進身體裡。
他二人這般情狀,可憐了龜縮在一邊的容秋。她隻覺自個太過多餘,恨不能縮成個鹌鹑。
終于,容秋受不了這等既尴尬又暧昧的氣氛,自作主張地撩簾而出,機警地開了個門縫,查探外面情狀。見屋外一時無人,正欲回報敵情,回頭就見張茂與裴妍仍緊緊抱在一塊,二人臉上都有些同尋常的紅暈。
容秋隻覺頭大,這二人,怎麼這個時候黏糊糊的!
可是真的不能再耽擱了!
她隻得生硬地咳了兩聲,禀報道:“人都走了,我們也快走吧。”
此時屋外忽而狂風大作,帶着暑熱的雨絲從窗口湧進屋裡,案上的燭火明滅不定,光影斑駁,打在張茂俊秀的臉上。
裴妍擡頭,似能看到他額角兩條隐忍的青筋噗噗跳着。
張茂用盡氣力,才将落在裴妍身上的目光收回。他克制着放開裴妍,自己翻身躍到案邊,給自己倒了杯冷茶醒酒。
裴妍臉上仍泛着紅暈,可剛才的事情顯然有貓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