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張茂依言派拾叔送來三幅扇面,俱是夏荷花樣,也算應了時景。
裴妡進來的時候,裴妍正半躺在榻上,就着案邊的燭火,拿手撫着水墨染就的扇面,津津有味地欣賞着。
裴妡揮退婢女,緩步上前,随手抄起一幅,點評道:“行雲流水繞素箋,計白當黑鈎流年。張二郎的畫當真雅緻。”
裴妍才疏學淺,拿到一幅畫,隻會憑心說好不好看、喜不喜歡,沒本事像裴妡這樣出口成章。
她沒興趣與大才女讨教學問,捧着手上的扇面翻了個身,背朝着她,兀自欣賞。
裴妡歎道:“前幾日,河東公主也托我向張二郎索要墨寶來着,結果你猜怎麼着?人家婉拒了。”
裴妍聞言,起初内心得意。可是,她突然想到某種可能,陡然從榻上回身,皺眉問妹妹:“河東公主素來眼高于頂,黃門署長的大作都看不上,怎麼偏偏看上阿茂哥的?”
她秀眉微蹙,試探道:“莫非公主索畫是假,要人是真?”
裴妡卻“噗嗤”一聲,拿畫作遮住自己大半張臉,隻餘一雙靈動的眸子在外面,一對黑葡萄般又圓又亮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裴妍,内裡閃着狡黠的精光。
裴妍這才意識到,自己八成被妹妹诳了,什麼公主索畫,分明是借公主來試探她反應哪!她一時惱羞成怒,作勢要打她:“膽肥,居然敢編排公主,仔細皇後扒你的皮!”
“不試你一試,如何曉得姐姐對張二郎如此看重?”裴妡止住笑,幽幽地看向裴妍。
夜風自半開的隔窗溜進來,案前的的燭火突然明滅不定,照得室内影影綽綽。不知怎的,裴妍有一瞬的心慌,可她冷靜地想了想,自己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有什麼好慌的:“他在我心裡如大兄一般,怎麼就不能看重了?”
裴妡一時語塞。她想起白日裡看到的那幕。彼時,其他人都被遠處洛河的龍舟吸引,唯她和河東公主,探着頭盯着她和張茂。
她親眼見到姐姐與張茂在樓底交談良久,雖無逾舉,然而張茂看裴妍的眼神卻難掩愛慕。
裴妡這些年在宮裡行走,名為公主伴讀,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察言觀色的功力見長。
張茂看自家姐姐的情态,絕不是兄長看妹妹、清客看主家那麼簡單。而自家姐姐,瞧張茂的眼神,也并不單純。兩個人都是天人的長相,男俊女俏,光從外表上看,确實當得起一對璧人。
隻是……她糾結地看了眼堂姐,裴家門第,豈能配寒門?
裴妍卻大喇喇地回瞪過來,一派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坦蕩樣子。這倒将裴妡唬住了,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多想了?畢竟堂姐貌美,比自己尤甚,是個男人都會動心吧?姐姐除家中幾位兄長外,接觸最多的外男就是張二郎了,張茂對姐姐有點情思,也是人之常情。隻是阿姐對男女之事一向粗疏,許是張茂一廂情願也說不定。
裴妍見裴妡狐疑的表情,隻覺意興闌珊,剛剛得了佳作的好興緻被攪得稀爛。
她仰身倒回榻上,拿起手邊的一副扇面遮了臉假寐,再不給裴妡說話的機會。
不知為何,盡管知道河東公主觊觎張茂是假,但聯想到白日裡公主看張茂的眼神,她還是渾身不爽利。心裡不無鄙夷,切,還公主呢,幾輩子沒見過男人?碰到長得好看的就挪不開眼了?
可她有什麼資格阻攔公主呢?自己又不是張茂的親妹妹,即便是親姊妹,還能攔着他尚主不成?
裴妍越想心越堵,她轉過身,拿後背對着裴妡,臉上依然蓋着那幅扇面。
裴妡眼光掠過畫作一角,在“敬贈元娘”四字上轉了一圈。
深谙書道的她在那幾筆鐵畫銀鈎裡輕易捕捉到一抹不同尋常的柔情。還好以她姐的書法造詣,隻怕是看不出的。
裴妡輕歎,姐姐這般糊塗未嘗不是好事,傷人總比傷己強!但願她能一直這般迷糊下去!
裴妡随後輕手輕腳替堂姐掖好薄毯,徑自走了。
孤月高懸,月明星稀,同一輪皓月下,是不一樣的人間悲歡。
“啪!”一聲脆響,通體雪白的前朝玉瓶被砸在牆上,嘩啦啦碎了一地。織金長絨氈毯上滿是支離破碎的器物,韓芷猶嫌不夠,手邊能砸的都被她砸完了。她環顧四周,見牆上有一副左貴人的竹林飲酒圖,想也不想,上去就撕。
室外,跪了一地的侍女面首,誰也不敢這時候上來勸解。
管事的家老焦急地跪在門邊,眼看着滿地的古董字畫碎了一地,心裡揪着疼。又恨恨地看了眼身旁同樣跪着的一幹俊俏郎君,目露鄙夷:一群廢物,關鍵時候畏首畏尾,一個能為女郎排憂解難的都沒有,要你們何用!卻不想他自己比之那些男寵又好到哪裡去!
韓芷撕累了,火也洩了大半,她疲軟地歪倒在地,一手撐着半翻的案幾,一手撫着滿是熱汗的額頭,厲聲對外面人道:“還不滾進來!”
家老立刻領着下人瑟縮入内,收拾的收拾,灑掃的灑掃。唯獨那幾個應召的俏郎君直愣愣地站在韓芷面前,手足無措——女君正在氣頭上,顯然無心行那風月事,他們能幹什麼呢?
其中一個機靈點的,輕手輕腳地跪到韓芷身後,試探着給韓芷揉了揉鬓邊,見韓芷沒有拒絕,這才放下心來,大着膽子,給她按摩頭頂。其他郎君有樣學樣,一擁而上,紛紛給韓芷捏腿的捏腿,敲背的敲背。
韓芷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她半睜着眼,觑着頭頂的雕梁畫棟,似是發問,又似在喃喃自語:“有一個人,你想了很多年,可他卻視你若無物,你待如何?”
這話原是她在問自己,沒指望有人回應,卻不想挨得近的一個郎君急于表現,脫口道:“女君說笑了,您天人之姿,見過的男兒誰人不動心?”
韓芷聞言,歪頭,乜斜着眼瞧他:“若真有這樣的男人呢?”
那郎君眼珠一轉,離韓芷更近些,擡袖附耳道:“若真有,怕不是無能,便是斷袖吧!”
韓芷一時愣住,待回過神來細細一想,突然覺得,有道理啊!按說自己這麼個風情萬種的大美人,哪個男人不想染指?唯獨他,跟冰山似的,處處躲着自己。不是有病是什麼?何況這些年,張茂漫說娶妻,聽裴妡講,身邊連個侍女都沒有,慣常就一個老仆一個小厮侍奉着。如此說來,他該不會,真的是,有龍陽之好吧?
想到此節,韓芷立時驚坐起來,下意識地看向剛才說話的郎君身下,驚得那郎君趕緊捂住裆部,臉上一白,再不敢多言。
韓芷托腮沉思。老實講,她與張茂本無大仇怨,但他當年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自己,那時她年輕,隻覺備受打擊,聽說家裡與她議親,她想反正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她嫁誰不是嫁?連相看都懶得去,直接聽從家裡安排,心灰意懶地跟荀家那個木頭成了親。這些年,她婚姻不順,回頭想想,竟都是緣起于張茂這個混蛋!
一旁的家老見韓芷似在想事情,不敢打擾她,隻小心翼翼地更換了案上的燭台,室内一下子亮堂起來,韓芷松散的雲鬓下,一雙眼眸似着了火。
她因為他過得人憎鬼厭,憑什麼他可以跟沒事人似的,無視她的存在?甚至,把與他長得有幾分相像的董狐都從她身邊搶走,連個念想都不給她留?
韓芷嘴邊劃過一抹嘲諷。這些年,張茂不近女色,連個侍妾也無,管他什麼原因,三人成虎,衆議成林,好男風這種事,素來捕風捉影,哪裡需要真憑實據?
她放松下來,仰靠在缇幾上,張茂本就家門不顯,若再惹上分桃之嫌,看你怎麼在朝上立足!
張茂阿張茂,既得罪了我,總得付出點代價不是!
韓芷突然解恨不少。她心中痛快,再看身邊伺候的郎君,也覺順眼許多。
幾個面首裡,有一個長相特别幹淨的,韓芷突然來了興緻,朝他勾勾手,将人召到身前來,慵懶地點點他的薄唇,又舒展地彎起自己的一條腿。
那郎君立刻會意,嘴角噙笑,竟不顧衆人在側,一頭紮進韓芷的留仙裙裡。
隻見裙下那人的腦袋微微蠕動,不時傳來啧啧的吸水聲。
韓芷隻覺身下陡然一酥,快意迅速自那處彌漫全身,眼眸微避,香唇半張,似是舒爽到了極緻。
身邊的郎君早已見慣不怪,見此情景,不僅沒有回避,反而紛紛給她揉腰按腿地助興。
韓芷仰面靠在身後的隐囊上,難抑快活地嬌喘不已……
三日後,蘭台秘府。
一隻修長的手将竹簡卷好,歸入一旁堆成小山的書堆中。張茂來不及擡頭,另一卷竹簡被它鋪上案頭。
他的上首坐着一個須發染霜的老者,正是奉命編史的陳著作。
二人相對而坐,皆運筆無聲,一室靜谧,隻有竹簡磕碰發出的清脆聲響。
“嘩啦……”如山的竹簡堆終于受不住層層重壓,突然自上而下地散落下來,瞬間鋪了一地。二人這才被驚到。
老者停筆,看了眼天色,早已過了哺時,他想起一事,對下首的張茂道:“今日你早些下衙吧!”
張茂恰寫完一卷,聞言,遲疑道:“大人不同行?”
陳壽一向敦肅的臉上難得露出一抹戲谑:“那是年輕人愛去的地方,我老了,去也不中用啦!”
張茂聽出上司言語中的調笑,面上微微一紅。
此時外間來了幾個約好的郎君,探頭探腦地在門口等着他。
陳壽朝張茂揮揮手。張茂隻好朝上首恭敬一禮,随門外的郎君一起退了下去。
下台階時,最小的王家郎君拍着心口對張茂道:“還以為陳著作要留你到很晚,還好今天放人早。”
張茂聞言,笑笑沒說話。張茂在蘭台很得著作郎陳壽的器重,經常将他單獨招緻秘府修史。他待人溫和耐心,做事勤懇細緻,因此人緣不錯。僚屬裡不管是世家公子還是寒門子弟都願意與之交好。
這天恰逢一個姓賈的郎官生辰,晚晌在章台置酒。僚屬裡的年輕人都受了邀請,他不好推脫,隻得應邀前往。
恰他前腳出得蘭台,裴憬和裴妍兄妹後腳便來尋他。原來兄妹倆剛從郭家省親回來,路過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