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四人從渡口下舟子,已接近晌午。一向忙得腳不沾地的裴娴竟在渡口處等着他們,與她同行的,還有她的未來夫婿——薛家五郎薛翊。
裴娴看到裴憬和張茂,趕緊拽了拽薛翊,迎上前與諸人寒暄。
薛翊是武将,哪怕飲宴也是一身玄色勁裝,倒與張茂類似。
許是習武之人間的惺惺相惜,張茂亦一眼就認出了他。二人三年前曾在宴席上有過幾面之緣。不等他人引薦,那薛五郎已上前一步,朝張茂作揖,自報家門道:“小子薛翊,即将赴張老将軍麾下,特來拜見郎君。”
張茂微怔,讨伐郝散,薛家也派人去了?
事關軍務,郎君之間自有要事商讨。外面人聲嘈雜,裴娴幹脆領着他們去了一處閑置的院落。
廂房裡,張茂與薛五郎可以算一見如故。薛五郎即将入他父親麾下,張茂自有很多話要叮囑。
裴憬雖不懂軍務,但他甯願跟着這兩個後面聽天書,也不想去男賓席上落座。
裴妍、裴娴還有柳蕙則跪坐于廊下,邊做繡工邊聊天。
裴妍把剛才看到的王導與雷筠私會的事說了。裴娴聽罷,也很氣憤。她與柳蕙是舅表姊妹,與雷家亦是表親。雷氏的作為,讓她在裴妍等京城來的親戚面前丢了臉面。
“那個雷筠平日裡仗着有幾分美貌,很有些恃才傲物,明明商戶庶出,卻總要擺出目下無塵的姿态來,如今看來,人家果然志存高遠!”柳蕙評價說。
裴娴不屑道:“放着正經娘子不錯,自甘堕落,上趕着當妾,簡直不知羞恥!”
裴妍覺得她倆圍攻錯了方向:“最可恨的難道不是赤龍叔公麼?雷筠或許不知他已經訂親。可他卻是明知故犯啊!”
這話柳蕙不敢接,裴娴卻很認同:“可見世上本沒有正經的郎君,有也是假正經!”
柳蕙笑道:“你家五郎也是?”
裴娴氣悶道:“他房裡就有兩個專門伺候床帏的婢子,這又不是秘密了!”
就連看起來憨直的薛翊也早就有了女人,裴妍想起裴憬和張茂來,不知道他們有沒有?
“肯定有啊!”裴娴笃定道,“世家子長到十三四歲,家裡都會給安排的。我那弟弟才多大,我阿母已經開始給他物色性情好的婢女了,若不是我偷偷聽到,都不敢相信!”
長輩們一向諱談這種事,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并非長輩能禁得住的。
相比女郎而言,郎君們管得松些,到了年紀,家中自會提前給他們備下侍寝的婢女,教以床事。道家特意給這種事起了個好聽的養生名目,叫采陰補陽。
郎君之間,玩得好的還會互相贈與避火圖,甚至暗地裡談論女子的床上本事。反倒是女郎,世人要求女子賢淑貞靜,不到出嫁前夜,女性長輩絕不會輕易與她們提起這事。但架不住姊妹、閨蜜之間會互相探讨啊!
“姊姊們與我說說,這種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裴妍看了眼緊閉的廂房,确定郎君們聽不到後,小聲問她倆。
三個人裡她年紀最小,又沒有親姐,知道的最少。
裴娴與柳蕙對視一眼。
柳蕙尴尬地悶咳一聲。自從她與裴憬議親後,她長姊就給她塞了幾張避火圖,她多少了解一些,隻是不好意思跟這位未來的小姑子說。
裴娴平日裡沒少看她弟的避火圖,對男女之事自認很是了解。她招手讓裴妍傾耳過來,與她叽叽咕咕邊耳語邊比劃起來。
裴妍臉上由懵懂到疑惑再到震驚,旋而睜大眼睛,拿手比劃道:“那裡……那麼小,怎麼戳得進去!真進去了,得多疼啊……”話說一半,她陡然想起三年前的東郊别院,彼時她躲在矮樹後,眼睜睜地看着幾個婢女雙腿大張,一個個打着赤膊的怆荒匪徒在她們腿間抖動。她們絕望凄清的臉,一下子又浮現在眼前。
“啊!不要!”
裴娴原想再描述一二,裴妍自己先驚叫起來。
裴娴趕緊捂住她的嘴:“祖宗,噤聲!”
是時,緊閉的廂房門突然大開,張茂和薛翊拔劍躍出,裴憬亦緊跟在後,卻見廊下并無旁人,隻門口三個女郎,局促地立着,各個臉上紅得能滴血。
張茂和薛翊提着劍環顧一圈,發現庭中确實無他人,這才将亮出的寶劍收回鞘中。
看着站在廊下面頰通紅、緊張兮兮的三個女郎,郎君們面帶疑惑,不知發生了何事。
裴憬問裴妍:“阿妹方才怎麼了?”好端端的叫啥!
裴妍臉上又紅又白,不管是姊妹間的私話,還是她的夢魇,都不能跟郎君們講,隻好轉移話題道:“無事,與姊姊們鬧着玩罷了。打攪你們了。”
“倒也沒有,我們本就要出來的,”薛五郎指指天色,朗聲笑道,“快哺時了,再不回去,仔細主家找。”
後半句話顯然是對着裴娴說的,特意在“主家”二字上加了重音。
裴娴這才想起,快用晚膳啦!她是主家,卻為了未婚夫,抛下滿屋子的賓客,在這耽擱半晌,她阿母不定也在找她呢。
裴娴匆匆拉起裴妍和柳蕙,對郎君們道:“我們先走,你們随後再出來!”
言罷,三個小女郎手拉着手,一溜煙跑了。留下裴憬、張茂與薛翊面面相觑——倒也不用這麼着急吧?
一炷香後,秋水别莊的側門外,停了一輛素綢封頂的牛車。
雷筠頭戴幂離,在婢女的攙扶下,出了小門,盈盈上了車。
小門外站着一個五大三粗、面相威嚴的老媪。她不屑地瞥了眼車中人,朝車夫一揚帕子,道:“快走吧,多留一刻都嫌丢人!”
車裡,雷筠的婢女兩眼通紅,為自家女郎打抱不平:“這個符媪,仗着是裴家的管事娘子,連我們女郎都敢頂撞。不就是跟王郎君說了幾句話麼,犯了哪條律法?竟把女郎這麼趕出來!郎主也是,聽了主母的讒言,居然二話不說就打發我們回家,怎麼說,女郎接近王郎也是為了雷家!”
雷筠卻臉不紅心不跳。她拿帕子擦了擦小婢的眼角,安慰道:“我阿母得寵,主母動不了阿母,隻能拿我撒氣!至于阿耶,他最喜捧高踩低,我與王郎有私,他看似生氣,其實心裡不定有多高興呢!不信?隻要我與王家郎君的事真成了,你看我阿耶奉不奉承我!”
那婢女喜道:“這麼說,王郎君果然心悅女郎?”
雷筠目露得色:“他與我約定明日在城西的軒雲閣會面。”又語帶驕傲:“阿母說的沒錯,這些世家郎君素日裡看慣了穩重賢良的高門貴女,又看不上那等沒有貞潔的秦樓女妓,如我們這樣的小家碧玉,才最合他們胃口!”
“可是,做妾到底委屈了女郎!”
雷筠臉上一黯,歎道:“誰不想做正頭娘子呢?奈何人各有命,我本是商戶庶女,若不自攀高枝,難道等着嫡母把我打發給另一商戶做掌櫃娘子嗎?士農工商,商人再有錢,在那些貴人眼裡,依然是滿身銅臭的賤人。既如此,我何不攀一攀那高門?當妾又怎樣?即便當下被人看不起,可我的孩子将來冠以夫姓,一出生就是世家子,即便是庶出,也比商戶強!你且看着,将來,我那些嫡出的兄姊,也得跪着求我的孩子辦事!”
雷筠看向窗外,漸黑的夜色裡,樹影猙獰着朝後退去。
她攪着帕子的手漸漸收緊,暗自盤算着,王導出身高門,又少有才名,來日前途必不可限量。隻要她能攏住王導,不止嫡出的兄姊,即便是如今看似高高在上裴家姊妹,來日,所嫁夫婿未必有她顯赫!
想到裴妍驚為天人的樣貌,雷筠心生不屑,長得美又怎樣?天生麗質卻不會利用,白瞎了這身好皮囊!
翌日,王導果然早早候在城西的軒雲閣裡,與那欲擒故縱姗姗來遲的雷筠厮混了一天。
不出三日,二人居然互贈信物,私定終生。
也正如雷筠所料,雷家郎主聞訊後不僅沒有反對,反而處處支持,光是承諾給雷筠的陪嫁,就足以與柳家嫡女柳蕙比肩。
這事在聞喜鬧得沸沸揚揚,柳蕙和裴娴皆氣得不輕。
琅琊王家那裡,見納一個妾就能平白得到那麼多金銀,自然樂見其成。隻是本着先妻後妾的魚貫之序,王家傳話,要等半年後曹家女郎先進門,再迎雷氏女入府。此為後話。
上巳之後,小郭氏母女終于告别在老家悠哉遊哉的日子,跟随裴憬、張茂、王導等人啟程返京。
山路迂回而下,别莊高聳的鸱尾漸漸隐入雲後。
裴妍回頭看了眼自己蟄居了三年的地方,心裡五味雜陳。來時心不甘情不願,走時又有些不舍。怅惘之下,不免歎息。
她回頭看母親,見她亦撩着簾子看着窗外不語,想來感受與她相通。
待到了聞喜城外時,裴族長家、柳家等相熟的親友,皆聚在郊外相送。
張茂打起精神,輔佐裴憬與他們寒暄了許久,直到吉時将誤才啟程。
一路上,張茂密切關注着小郭氏的身體。她久病初愈,諸人行程不敢太快。且這一路上,路況不好,沿途村鎮亦抛荒居多,可見這三年來,水旱災情并未得到緩解。
這日,天氣陡然轉熱,諸人行将不到二裡,便覺得熱得不行。一行人路過一處荒村,原以為又是一個被抛荒的村落,張茂見諸人神色恹恹,小郭夫人甚至有些喘不上氣,隻好就近在村裡休整。
裴妍和裴憬小心的将小郭氏扶到一處茅草屋裡乘涼。
王導早熱得不耐煩,剛坐定就命小厮去找冰涼的井水給他解渴降溫。
那小厮興沖沖地跑到一處井邊,放下吊桶打水。
“啊!”沒想,卻傳來一聲凄厲的驚叫。
張茂正在一邊指點部曲結陣值守呢,就聽到後面有人慘叫起來。
他趕緊帶人過來查看。
裴妍将好出來透氣,聽見動靜也跟着過去看熱鬧。
就見那個小厮一屁股坐在地上,吊桶跌落在地,讓人毛骨悚然地是,吊桶裡水沒有多少,裡面卻有不少碎骨,甚至有一個疑似人骨的腦殼……
裴妍一個沒忍住,直覺得内裡五髒翻湧,忍不住吐出來。
容秋趕緊将她拉到一邊,拍着她的背,又給她遞了水囊,可是裴妍看了水囊一眼,想到地上的狼藉,又吐了起來。
圍觀的還有不少部曲家仆,也都受不了刺激,紛紛泛起惡心,跟着吐倒一片。
張茂掃了眼周遭,皺眉給容秋使了眼色,容秋趕緊架着腸胃不适的裴妍回了草屋。
衆人微微冷靜後,才發現這口水井隐隐散發着一股腥臭。
那小厮也是熱急了,上來就打水,這才撈上了不該撈的東西。
王導拿便面遮鼻,忍着心悸,圍着井邊轉了一圈,又蹲下來研究了一番地上的碎骨,疑惑地問:“這頭骨,倒像是拿利器斫過的,且有烹煮的痕迹。”
他起身,搖頭道:“莫不是猴子的腦袋?村裡人拿猴子煮了吃,吃完丢井裡去了?”
這話站不住腳,水井是要取水用的,猴子的屍骨埋哪不好,偏要抛井裡?
王導這麼說,很大程度上隻是想穩定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