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當第一縷金陽還未劃破窗棂,尚在沉睡的世家女郎們,就紛紛被自家乳媪、侍婢搖醒,淨面,梳洗,上妝。
一年一度的上巳節春日宴,是聞喜士族的盛事,也是少年男女相看的重要時機,有女郎待嫁的人家無不重視。
裴妍亦早早被叫起,閉着眼睛,任容秋和一衆侍女給她梳妝打扮。一向起床氣大的裴妍一邊受着擺布,一邊抱怨:“你們不是都誇我長得好看麼?怎麼還要上這些庸脂俗粉?清清爽爽不好麼!我就是三天不洗臉,站出去都是最美的!”
梳頭娘子給她裹發,她更是百般不樂意:“哎呀,你别拉扯,鬟梳那麼高幹什麼?我不要刨花水,難聞死了,不要金钗,統統拿走,掐朵魏紫來!”
待到容秋給她着衣,許是那陣氣性過去了,又許是這件織金石榴裙終于合了她的胃口,竟老老實實地站在銅鏡前,任婢子幫她把衣衫套紮齊整。
于是,鏡中的女郎羅衣璀璨,烏鬓簪花,蛾眉粉面,朱唇皓齒,星眼如波,妙目含情,光彩照人,美絕人寰。
就連來幫忙的定春,都忍不住贊道:“女郎誠天人也!”
裴妍卻覺得腦門上的那坨鵝黃分外礙眼,頭上更是有如千斤重,她明明素顔也很美啊。
此時郭夫人派人來催她,因到秋水别莊有半個時辰的車程,早膳隻能在車上用了。
待她和郭夫人行到門口時,裴憬、張茂、王導皆已早早等在外間。
當三位郎君看到盛裝下的裴妍時,都不由為之驚豔。
金钗玉環下的她猶帶着少女的稚氣,隻一眼,便足以攝人心魄!
王導忍不住點頭贊歎,這樣的美人,堪配主公世子!
裴妍不急着上車,回身朝三個郎君看去,隻見王導和裴憬均做儒生裝束,廣袖博帶,玉簪高冠,把自己收拾得雍容齊整。
然而最吸引人的還屬張茂,盡管他一身玄色勁裝胡服,然而誰讓他長得最俊呢!這一身挺拔的武人裝束,反而更顯得他長身玉立,豪邁倜傥。
意識到裴妍的目光,張茂立時回看過來。
裴妍卻已先一步進了車廂,任一抹茜色裙擺一閃而過,撩撥人心。
車上,郭夫人趕緊将幂離給裴妍罩上。
裴妍卻一把摘下,不樂意道:“自打來到聞喜,阿母每每人前都要我戴這玩意兒,女兒就這般見不得人?”
郭夫人哄道:“吾兒美甚,豈能讓登徒子看了去?”
裴妍卻将幂離推得遠遠的:“長得美竟是錯處了?在我河東地界都要畏畏縮縮,那女兒回到京城豈非連大門都不能出?”
郭夫人一想,也對,以前女兒小,自己總覺得她心性不定,萬一情窦初開,怕收不住心。可如今女兒漸漸大了,縱觀河東,哪個郎君能貌比張茂才過王導?裴妍在這二人面前尚且收放自如,又何懼那些鄉下來的歪瓜裂棗?
是以,當裴妍頭一次不戴幂離,堂而皇之的在容秋的攙扶下,跨過中庭的抄手遊廊,穿過男女賓共用的湖畔花廳時,她的容色,立刻在已入場的男女賓客裡引起了轟動。
有一個龍門王氏的子弟甚至為了追着看她,竟失足落水!
身為主家的裴娴到的最早,她早早聽得動靜,趕緊出來查看,老遠就看到容光照人的裴妍向她行來。
裴娴稀奇地上前圍着她轉了一圈:“怪耶,今日叔母竟沒讓你遮擋一二?也不怕那些郎君看殺了你!”
郭夫人已經去了夫人們所在的花廳,裴妍來的偏廳都是些未出閣的女郎。有許多女孩子也是第一次見到裴妍的真面目,百聞不如一見,都紛紛耳語她的美貌。
女郎裡,除了裴娴,就屬柳蕙與裴妍最熟,是裴妍的準嫂子。
她大方地将裴妍拉到女郎中間,半是奉承半是引薦,對諸人道:“你們可聽說過王司徒對阿妍妹妹的批語?‘天下絕色,裴氏雙姝,元娘璞玉,二娘明珠。裴家女郎,如珠似玉也!’”
“哇!”小女郎們不管是聽過的還是沒聽過的,皆紛紛露出了然加豔羨的表情,原來裴妍早在京城就這麼有名了?難怪她以前很少參加飲宴,就算來了也要戴副幂離,實在是人家美得沒朋友啊!
其中有不少女郎自慚形穢起來。小女郎們為了今次的春日宴,誰不是早早就起來梳妝打扮?可是相貌這種事,七分天注定,即便自家打扮得再精心,與裴妍這樣的頂級美人比起來,還是差了很多。
更有一些女郎,本想仗着年輕貌美,吸引京城來的郎君來着,如今有裴妍珠玉在前,還有誰能看到她們?多少有些洩氣。
因此,與裴娴周圍熱絡的氛圍不同,裴妍身邊顯得有些冷清,除了柳蕙,大多女郎都對她恭敬有餘,熱絡不足,能來這花廳的都是本地的豪門貴女,誰甘願做西施身邊的東施?
倒是郎君那裡,今次春日宴可謂熱鬧異常。王導的加入,讓許多鄉裡的儒生兩眼放光。
與王導相比,裴妍在郎君中造成的轟動隻是暫時的,對于河東本地的士族而言,京都來的貴女,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嶺之花,還不如王郎的一二句點評實在。
若是能得到名滿天下的麒麟才子幾句嘉評,對他們在鄉裡的聲望将大有裨益。尤其今年即将參加中正考評的郎君,更是削尖了腦袋往王導身邊湊。
王導極擅清談,又一向與人為善,無論是否認識,但凡有人來請教他,他都會與之玄談一二。是以不多久,他身邊便聚攏了大批士子。
裴憬身邊也沒閑着,他癡頑的名聲在聞喜還是秘密。大家隻知道他是钜鹿郡公裴頠的親侄,又長得一表人才,雖不如王導那般炙手可熱,但也成了諸人争相追捧的對象。
裴憬最怕這樣的場合,哪怕身邊有張茂提點,但來的人一多,張茂難免忙不過來,以至于到後面,來人還沒開口,裴憬就先緊張起來。
幸好此時,郭夫人派人喊他去園子裡賞花——這是事前就商量好的,制造機會好叫裴憬與柳蕙叙舊。
張茂趕緊幫裴憬正正衣冠,陪他往花廳外的園子走去。
陽春三月,柳樹成蔭,桃紅梨白,早櫻在春風的吹拂下,沸沸揚揚,落了一地的芳菲。
二人踩着鮮花鋪就的石子路,坐上等在岸邊的小船,徑直去了湖心涼亭。
張茂還派了長河與聽雨守在渡口處,以防裴憬與柳氏被外人打擾。自己則胡坐在岸邊的青石上,就着涼爽的春風,難得清靜地賞景。
春風熏人,張茂正盯着湖心的幾尾錦鯉想事。
陡然間,他的頭頂落下一大片粉紅的花雨。
張茂沒有轉頭,淺笑道:“勞煩元娘,集了這麼多花,全撒我這了。”
他自小習武,耳聰目明,裴妍甫一靠近,他就感知到了。受郭夫人影響,裴妍自小酷愛忍冬香,哪怕這滿園芬芳,亦遮不住她身上忍冬香囊的味道。
裴妍原是陪着柳氏來的,她與河東貴女相熟的不多。家裡得寵的女郎不屑做她的陪襯,家裡不得寵的來找她無非是為了奉承,哪個她都不喜歡。
裴娴今天是主家,忙得腳不沾地,沒空照應她。眼見着柳蕙要來湖心亭找裴憬,裴妍幹脆陪她一起來了。倒是沒想到會在湖邊遇見張茂。
秋水别莊的湖面頗廣,春風蕩漾下,湖水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岸邊的青石。
裴妍有意坐到張茂身邊,誰想那石頭上竟是長了層青苔,分外濕滑。
裴妍腳下一歪,身體瞬間失去重心,眼見着就要落進水裡。
千鈞一發之際,她隻覺手腕一緊,天旋地轉間,落入一個結實的懷抱。
原來是張茂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她。
裴妍擡頭,正對上張茂黑沉的雙眸,裡面星光耀眼,熠熠生輝。
裴妍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她一直覺得張茂的眼睛最好看,亮瑩瑩的,宛如夜空的星子。同樣一雙眼睛,看書的時候溫和儒雅,練劍的時候殺氣逼人,看着兄長的時候平和謙讓,看着賊人時戾氣畢露,看着她的時候呢,溫柔寵溺……
一隻燕子從柳樹枝丫裡撲騰而出,打破了這片刻的靜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