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剛才救了我,阿媪賞他一貫錢吧!直接給他!”幹嘛給他的主人呢?救人的是他又不是他主人。
蓿婆卻搖頭道:“奴隸不得有私财,我們即便給他一貫錢,這錢最後也是要交予他家主人的。何況,一貫錢夠買十個胡奴了。”
“那就從他的主人那裡把他買下來!”裴妍道:“然後放了他,再給他一貫錢。”多麼簡單的事!
蓿婆遲疑道:“此事容奴禀過家老。”
“這有什麼好上報的!”裴妍不滿道,“不就是一貫錢嘛,從我那裡支就是。”
蓿婆隻得照做。唉!這個奴隸簡直撞大運了!替女郎擋了些穢物,就能得到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自由身,還有整整一貫賞錢可拿。女郎真是太仁善了!
幾句話的功夫,馬場上的穢物就被馬奴們清理幹淨了。
裴妍和裴妡則繼續邊聊天邊牽着馬駒遛彎。“胡人有黑有白,你說剛才救你的那個是黑的還是白的?”裴妡有些無聊地問。
裴妍回想了一下,搖頭道:“沒有細看,約莫是白的吧。賈表哥府裡的胡姬不就是?”
裴妡又道:“據說胡人的眼睛顔色都不一樣,有藍的,有綠的,甚至還有赤色的,跟琉璃珠子似的!”
“這麼神奇?”裴妍有些後悔,剛才應該叫住那個胡奴,看看他長什麼樣子的。
自馬場回去的時候,裴妍遠遠聽到“嗚嗚”聲,似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她循聲望去,見幾個馬奴正拽着一個男人往外拖。
一個馬奴沒能捂好他的嘴,就聽那男人朝自己這裡高喊一聲:“貴女!”旋即又被馬奴們給封了嘴,這回用的是一塊麻布,那男人徹底消了聲。
裴妍好奇地問身後蓿婆:“是什麼人?”蓿婆親自去探了探,回來答道:“是剛才女郎釋放的那個奴隸。他想來給女郎叩頭謝恩。但此人粗鄙,符管事怕他沖撞貴人,故而遣人攔着。”
“哦?他想謝我?”裴妍來了興緻,轉頭對裴妡道:“你不是好奇他眼珠子的顔色?召來看看就曉得了。”
言罷,吩咐蓿娘把人帶到面前。按理,得釋的奴隸确也要來感謝主家的。
蓿娘隻得道:“女郎稍待,奴命人給他梳洗。”女郎愛潔,那個馬奴渾身臭氣熏天,别沖撞了貴人。
裴妍和裴妡有的是時間,二人到一旁的廂房裡邊品茶邊等着。大約一盞茶的功夫,那個馬奴被洗刷幹淨後,由裴符親自領着,帶到了姊妹倆面前。
那人剛被裴符教過規矩,高大的個子,别扭地趴跪在地,頭貼在松軟的蜀褥上。
裴妍好奇地盯着地上的胡奴道:“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來的?”
“奴叫阿?。祖上是西域石國人。”胡奴地位卑下,拜見貴人,不得直視,隻能别扭地低着頭。
裴妍不習慣他跪着,頭壓得那麼低,臉都看不見,便命他起來回話。
這個奴隸不似别的奴隸那般矮小,個子頗高,哪怕弓着腰,姊妹倆也正好看清了他的臉。
這胡人臉上長了雜草似的絡腮胡,看不出實際年紀,隻是聽聲音該是個青年。被洗幹淨後的阿?臉色煞白,高鼻深目,赤須卷發。
他迅捷地擡眸瞟了眼面前兩個朱唇粉面的小女郎,碧綠的眸子在陽光下熠熠生光。
“這馬奴,和賈表哥家的胡姬真像。”裴妡評價道。
賈谧家養了不少胡姬,都是這樣白皮碧眼的。
裴妍點頭:“确實,可能西域來的都長這樣吧!”
姊妹倆人也看了,就想打發他退下。
那個叫阿?的奴隸卻突然雙膝跪地,向二人鄭重地叩了三個響頭。是貨真價實的響頭,哪怕隔着蜀褥,都能感受到他那砸地的力道。
“奴本上黨羯人,幾年前鄉裡遭災,奴逃荒出來,本想在外謀份差事,掙錢奉養家中老人,半道卻被官府截來賣進馬場為奴。算來,奴與鄉裡斷絕往來已有五年矣。奴常因擔憂母親而戚戚不能寐。如今女郎仁義,釋奴以自由身,又贈奴賞金,使奴得以回鄉奉養家人。奴無以為報,隻能扣頭謝恩。待奴侍奉老母百年,再來還女郎再造之恩。”這個叫?的馬奴謝道。
姊妹倆對視一眼,都有些詫異。
裴妍沒想到自己随手放個奴隸,居然做了一件這麼大的好事。一時間,也有些得意。
她笑道:“那也是因你先救了我,才有此際遇。”回頭又命蓿婆多賞他一貫錢,算是給他孝敬父母的。
阿?沒想到眼前的小女郎不僅人美心善,出手還這麼大方,趕緊又多叩了幾個響頭。
姊妹倆隻覺有趣,捂着嘴偷笑。
一旁的蓿婆冷眼瞧着,心想,依這馬奴的機靈勁,即便女郎不釋了他,他也有的是辦法自己找出路!
晚晌前,裴憬與張茂雙雙歸來。郭老夫人召他們去内院用飯——裴府慣例,每到旬日,隻要沒應酬的,都要到老夫人處一起用膳。
席間,裴妍和裴妡繪聲繪色地給大家講她們白日的善舉。
小郭氏和王夫人隻當新鮮事聽。裴家的幾個郎君都是太平先生,沒經曆過喪亂,也沒覺得有何不妥。
倒是郭老夫人并裴頠聽罷,臉色皆有些凝重。張茂亦皺眉,他察言觀色地看向上首,見到兩個當家人的臉色,心裡有數,知道這事必有下文。
果然,席散後,郭老夫人留下小兒子叙話。“五六年前,上黨可有災情上禀?”
裴頠搖頭:“未曾聽聞。”
“哼!”老夫人不忿地頓了頓手杖:“隐匿災荒,私擄胡人,逼良為賤,上黨郡守何敢!”
裴頠搖頭:“如今各郡皆由諸王把控,上令不出京畿,倒也未必是府君不作為。”
“四野胡人蠢蠢欲動,中原乞活流竄作亂,諸侯跋扈不受節度,郡治亂象初顯。太康承平不過十載,就有此敗國之兆,悲哉!”郭老夫人歎道。
裴頠皺眉,老夫人說的何嘗不是他擔憂的?然而如今,上位者依然醉生夢死,渾然不顧蒼生,隻想着給自己争權奪利!想到此節,他朝老夫人更近一步,低聲道:“煩請阿母多為皇後謀,當此紛亂之時,京畿尤不可亂。東宮乃國本,皇後有易儲之心,無異于自毀根基。”
郭老夫人微怔,旋即搖頭道:“東宮乃今上獨子,皇後不至于糊塗至此。”
裴頠湊得更近了,密語道:“以前不會,如今卻難說了。前日,兒得知——趙充華有身孕了。”
賈皇後一連生下四位公主,之後多年沒有動靜,否則何至于立庶子為儲!東宮敢對皇後無禮,未嘗不是仗着自己是今上獨子的緣故。但凡今上有其他兒子,東宮的地位将不再牢靠。
皇後前番冊封後宮,未嘗沒有借腹生子的打算。隻要後宮誕下麟子,東宮是廢是立,還不是皇後一句話的事?
隻是,國賴長君,即便趙充華生下皇子,能否長成尚是一說,賢愚與否,更不可測,豈能與東宮比肩?
郭老夫人歎氣:“吾與汝從母幾番進言,無奈兩宮罅隙已深,皇後心狹,難掩私憤;東宮桀骜,不受規制。中間又有阿午、阿谧混鬧挑撥,欲兩宮和睦,難矣!”
裴頠無奈,連皇後的親母都辦不成的事,他們這些外臣除了幹着急又能怎麼辦?
屋漏偏逢連夜雨。元正朝會後,皇後與太子之間唯一的紐帶——皇後之母郭槐回府就病倒了。其間,禦醫幾乎長住賈府,為她調養身體。裴頠還特地請皇甫神醫去賈府替她診過脈。
皇甫嚴得出的結論亦是郭槐殚精竭慮,氣血兩虧,需得靜心養氣,不得再動肝火。如此,郭槐隻能在府裡養着,輕易不再入宮。别人也不好再拿皇後與太子的官司煩擾她。
于是,本就與太子有嫌隙的賈家諸人,見天地圍着皇後,為她出謀劃策。
如今趙充華有了身孕,賈午不知從哪裡請來一位方士。那方士隔着帷幕替趙充華号脈,言之鑿鑿地斷定她腹中必是男胎,喜得皇後立刻賞那方士百金!
太子聞言,更是氣得連初一、十五地椒房殿問安都不去了!兩宮關系可謂冷到極點!即便遲鈍如天子,亦感受到皇後與太子之間的暗潮湧動。可他全無辦法,隻能夾在老婆和兒子之間受夾闆氣。至于群臣,更是噤若寒蟬,唯恐殃及自己。
兩宮争鬥的事,雖未擺上明面,但世家彼此聯姻,宮裡有一點風吹草動,不出半日,朝臣們就全知道了。
唯有王衍清談如舊,好不得意,惹得世家紛紛側目:首鼠兩端、賣女求榮的老狐狸,皮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