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來冬日最難熬,對于萬千黎庶而言,一冬或就是一命,家中缺糧者賣兒鬻女,冬衣無着者凍死道邊。
老而無能者子女棄養,幼而無哺者溺死河邊。更有關外紅着眼提着刀跨馬逐鹿的胡戎,劫掠,殺人、屠城,不過尋常。
至于官府,也就催征徭役時才會如影随形。赈災、救濟?沒看見天子讓吃肉糜!黎民吃不上飯?去吃肉糜啊!沒有肉?易子而食,肉不就來了?
既然官府不管,那就别怪黎民自己來搶了。因而往往青黃不接的檔口,也是流民四起、盜匪橫行的時候。
當然,不管外面如何兵荒馬亂,逃荒的難民進不了重兵把守的京城,死去的孤魂渡不過邙山和伊水,蒼生的哀嚎也傳不到醉生夢死的世家豪門裡。
于是,貴人依舊是貴人,醉生夢死紙醉金迷,歲月靜好無風無浪,去他的天災人禍,與他們何幹?
年後不久,就是裴妍的十歲生辰。小郭夫人于長房佩玖院辦酒宴慶賀。
裴妍頭上插戴着小郭氏早就準備好的金桂簪,隻覺兩邊頭皮陡然一沉。她站在及地的銅鏡前,拿手扶了扶混着假發的雙鬟,滿意地照了又照。鏡子裡的小女郎眼波流轉,嬌媚若出水芙蓉,靈氣逼人。
當梳了高鬟插了金钗的裴妍再出現在宴席時,可謂驚豔四座,幾個兄長眼睛都看直了,連見慣了美人的裴頠都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個侄女确實是美人胚子,金钗之年便是花蕊之姿。
張茂亦在席間,他隻覺自己的眼睛不受控地被裴妍吸引,無關風月,隻是單純地對嬌妍女娃的欣賞。
許久,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外男,須得避忌,隻好迫使自己轉移了目光。好在不止他失态,席上裴家的三個郎君也是過好久才回神。
裴妡就坐在裴妍旁邊,她豔羨地看着堂姐,下個月就是她的生辰,她可以和姐姐一樣插金钗了!不知那時的她,是不是與姐姐一樣美?
裴頠看着如珠似玉的姊妹倆,又是自豪,又是發愁。吾家的女郎,該當怎樣的兒郎才配得上?
他腦子裡閃過幾個後起之秀來,可無論是文采風流的王導、王玄,還是武功見長的劉輿、劉琨,還是司馬家的諸王世子,似乎都達不到他的要求。唉,世上哪有能配得上他裴家女郎的男子喲!
時序流轉,春深不知。一個月轉瞬即逝,不當家的人總是覺得時日很快。
前日參加完裴妡的生辰宴後,裴妍一覺睡到天亮,在一陣清脆的啼鳴中醒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推開床邊的槅窗,驚喜地發現不知何時,房梁底下多出一個燕窩,幾隻剛孵出的乳燕正扒着窩邊叽叽喳喳叫着。
她欣喜地趿履出門。婢子們趕緊提着外衣追随在後。她也沒去遠的地方,就站在自家小院裡,看地上淺草初綠,早櫻初綻,院外新柳拍岸,鳥鳴蝶飛。
她深吸一口氣,不知不覺間,春至矣。
婢女風荷給她披上大髦,勸道:“知道女郎高興,但如今乍暖還寒的時候,萬不可受涼。”
院外傳來咯咯地笑聲,就見裴妡頭梳髽發,一身鮮豔的赤色劍袖胡服,風風火火地進了她的院子:“阿姊什麼事,這麼開心?”
裴妍笑着邀她看廊下的花草。
裴妡對這些不敢興趣,但看姐姐喜歡,便耐着性子陪着。
良久,裴妍的目光轉到妹妹身上,見她這身胡服很是鮮亮,一時來了興緻,提議道:“難得旬日,咱們去踏青吧!”
大好春光,悶在家裡多無趣啊!
裴妡搖頭:“聽阿耶說,近日莫出城,京郊不太平。”
裴妍沒有父兄在朝,消息不如二房靈通,詫異道:“為何?”
裴妡也說不清楚,她道:“聽阿母說,京城外出了不少‘乞活’軍,朝廷已經派了好幾位府君去處理了。”
“哦!”裴妍不大懂什麼是乞活,但直覺他們擾了自己的好心情。
“何況,”裴妡指着自己的胡服,笑道:“阿姊忘了,今天我們要學馭馬啦!”
裴妍這才記起,大母之前說過,過了十歲就讓她們學騎馬呢!
郭老夫人将門出身,自己在娘家時可謂弓馬娴熟。在她看來,女子與其去學什麼女工烹饪,不如把馬騎好,強身健體不說,遇上事兒好歹能上馬跑路不是?
這點郭大夫人和王夫人都很支持,時人流行坐牛車,但是世家兒郎都要學習馭馬,女子會騎馬的也不少。
郭老夫人特地從自己的陪房裡,找了位善禦的婦人,名喚“蓿婆”,讓她來做孫女們的師父,又因裴妡旬日才得空回府,所以課程便放在了旬假裡。
裴妍趕緊回房也換了胡服,待姊妹倆到得馬場時,蓿婆與教授郎君騎射的裴符已經等候多時了。
今日馬場空蕩蕩的。裴妡推了推裴妍,問她:“聽說那位張二郎弓馬娴熟,沒事也要來這裡跑上兩圈,怎麼今天反倒沒來?”
張茂自那日溫泉别莊後一戰成名,在世家郎君裡很有幾分名聲,就連閨秀裡也有不少女郎關注起他來,比如河東公主和韓芷,經常向裴妡打聽張茂的近況。
天地良心,她裴妡一旬才得一天假,跟張茂委實不熟。她想着裴妍跟張茂同在叔祖那裡讀書,想來知道點近況。
“往常阿兄與阿茂哥即便旬日也會來馬場跑兩圈。”裴妍道:“不過聽阿兄說,今日阿茂哥的母親要啟程回涼州了,他們可能都去張府送行了吧。”
“哦!”裴妡有些失望。
“女郎,請先随某挑馬。”裴符道。他不僅是郎君們的騎射教習,也管着整片馬場。
今日,為方便女郎學騎射,他特地讓馬行送來一批上好的幼馬,又和蓿娘事先相過一輪,留下的都是品相好且性情溫順的。
這些幼馬與女郎身量等高。姊妹倆都是顔控,裴妍選了一匹乳白的,給它取名“追風”,裴妡則選了匹棗紅色的,依着姐姐的話頭,取名“疾火”。
蓿娘比裴符還要謹慎,她讓兩個小姑娘先牽着馬兒走幾圈,中途給小馬喂幾次吃的,待與馬兒彼此熟悉了,再上馬背。還一再強調,千萬不能站在馬尾和馬頭。
牽着馬走?倆姊妹對視一眼,都有些失望,好沒意思。
然而事實證明,哪怕是牽馬,新手也容易出現問題。
裴妡還好,牽着小馬轉了幾圈都很順利。
裴妍的馬兒走了沒兩圈,卻突然不動了。裴妍用力拽了拽,還是拽不動。
裴妡奇怪道:“它是不是累了?”
裴妍自己繞着馬兒看了看,想不通道:“它倆一起出的馬廄,沒道理疾火沒累,它累成這樣啊。”
兩個女郎邊遛馬邊說話,蓿娘就跟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看到裴妍的馬突然停了。她想到什麼,大聲對裴妍道:“女郎快離馬兒遠點!”
說時遲那時快,就見追風的馬尾巴下,接二連三掉出無數圓溜溜臭烘烘的馬糞,那天東風強勁,把新鮮的馬糞吹出好遠,而裴妍恰好就站在馬尾的側邊……
就在裴妍閉着眼睛等吃糞時,一個灰溜溜的身影将她大力推到了一邊。裴妍踉跄幾步,站穩後,才發現是一個灰布麻衣、蓬頭垢面的馬奴攔在了自己面前,替她擋下了那堆臭烘烘的馬糞。
意外來的太突然,裴妡、蓿娘還有風荷雨荷等人,趕緊上前扶住裴妍,見她無事,才放下心來。
裴妍擡起頭正好看到那個方才救了自己的奴隸被一個小厮領着往外走——他太臭了,不能污了貴人耳目,哪怕他剛剛救了貴人。
其時三月春風拂地,但依然春寒料峭,那馬奴雖衣衫褴褛,渾身都是臭烘烘的馬糞,但走路大步流星,瘦高的個子,腰背挺得筆直的,無半分卑下之态。
裴妍“唉!”了一聲,指着那個馬奴問蓿娘:“他救了我,把他叫過來吧!”
蓿娘卻道:“胡奴鄙陋,何必來污女郎耳目?賞他主家半吊錢足矣。”
“胡奴?”裴妍沒看到那個馬奴的臉,隻是從背影看,個頭挺大的,就是太瘦,好似冬日裡光秃秃的楊樹。
“是販馬的馬商帶來的。胡人善養馬,兩位女郎手中的幼馬就是他喂養的。奴怕新到的馬駒不服管教,故而讓他遠遠跟着。”
裴家姊妹倆對視一眼,原來她們牽着的小馬駒是他養的啊!
裴妍順了順追風的鬃毛,追風卻有些敏感地越過裴妍看向她的身後——那個馬奴遠去的方向。
呵,這還是匹重感情的小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