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她往前跨步,往楊梅洲北最亮堂的那處營寨走去。
“走罷,帶我去看看受傷的員役。”
楊文煊跟上去,領着劉今钰去了營寨南端與其他地方隔開的“臨時醫院”。
醫院裡飄蕩着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沒有劉今钰想象中的哀嚎,但仔細分辨,仍能聽見幾聲低低的呻呤。
劉今钰和楊文煊進了幾個帳篷,一一慰問其内傷員。
兩人走出醫院後,楊文煊似笑非笑,“傷了二十八人,俱是派往湘潭北邊的員役。打人的還算克制,雖有幾人傷重,仍舊昏迷不醒,但無人死亡。”
劉今钰陰沉着臉,“可查清是誰?”
楊文煊道,“長沙縣人林朝憲。”
劉今钰微微一驚,“長沙縣人?”
楊文煊笑道,“不然你以為是誰?王應龍被擒,馬維元與出人參戰的士紳北逃,出糧出錢乃至稍有聯系的都被你一通勒索,誰還敢冒頭?”
劉今钰剛剛展開笑容,楊文煊卻立馬說道,“打住,别高興得太早!”
劉今钰瞪着他,“有什麼壞消息快點說!”
楊文煊道,“還是老問題,湘潭佃戶、農戶對農聯不感冒。”
劉今钰默然,此事周懷名乃至暗中派人在湘潭等地收集民情的佟香玉都與她說過——
湘潭富庶,農聯減租減息、除惡放奴的政策對生活尚可的湘潭百姓吸引力不足。
很多時候,都是大同社默認百姓加入農聯,百姓也默認大同社和農聯的規矩,兩方達成微妙而又脆弱的默契。
“倒也真不是不想加入農聯。”楊文煊補充道,“畢竟如今農聯隻收四成半的租,佃戶還是願意的,但他們不信我們。
“擊敗周元儒後,情況好了一些,近湘鄉處有人主動參與農聯。但别地仍是老樣子,生怕我們被官兵滅了,他們‘附賊’會被官紳報複。”
劉今钰擡頭望向西北,“想要安定人心,最快的法子還是打下長沙。但……”
她轉頭看向楊文煊,“且不說打下長沙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便是我們能攻下長沙,現下也不宜奪取長沙。
“打下長沙,明廷更忌憚我們,調兵遣将會更快。而長沙于我社并無多大助益,又易攻難守,屬實雞肋。
“此外,若我社奪取長沙,必全占南楚之地。湖廣乃大明極重要的糧食産地,一半的糧食沒了,大明恐生大變。
“大明此時生變,得最大好處的必是東虜。他們已是東亞最強軍隊,而我社及義軍各部仍十分弱小。
“連多爾衮都知道在明亡時攜全族入關南下,并能擊敗全盛時期的李自成,何況現在這位運籌帷幄的‘命世之主’②。
“湘潭,乃至安化、甯鄉等地,隻能慢慢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等他們習慣了我們治下的好處,自然不願再回到以前。”
楊文煊撇撇嘴,“還用你跟我說這話?長沙城是塊燙手山芋我清楚得很,留給明廷,讓其發重兵來守、來救便好,我們該專注的重心,仍在于鄉裡。
“我是提醒你,光是如今這地盤,我們消化起來已十分費勁,你要有個底。馬維元、王應龍這類跟我們正面對決的還好解決,林朝憲這種就難了。
“他自行捐銀籌糧,募集勇士,人數不多,卻能散在山林之中,伺機偷襲。更重要的是,這種模式所耗錢糧相對來說不多,是個有錢人就能搞。
“若以後鄉裡到處都是遊擊隊,大同社和農聯如何開展工作?難不成學大明官吏龜縮在城裡收糧?”
劉今钰冷哼道,“林朝憲能逞兇,那是我們對湘潭的控制力薄弱。别說寶慶各縣,便是湘鄉,可有他的立錐之地?”
說罷,她目光狠戾起來,“林朝憲此人能從容進出湘潭,必有士紳相助,我……”
“慢着!”
楊文煊忽地大聲一呼,她驚詫地閉上嘴巴。
“幫林朝憲的确有士紳,但也不乏不願喪失土地的小地主與自耕農,絕不能一抓了之!”
她怔住。
楊文煊解釋道,“此前邵陽自耕農能支持我們,很大原因是官吏愈來愈重的壓迫,而如今湘潭已沒了‘官吏’。”
人心向利。
沒有官吏作為對比,大同社強收他人田土的政策便成了十足十的惡政。
但若要改動此政策,又如何給寶慶自耕農交代?
總不能将田土又退回去吧?
便是真能退回去,佃戶又會怎麼想?
人嘛,總是吃着碗裡,看着鍋裡。
他們真不會也想要田土成為自己的嗎?
牽一發而動全身。
她幽幽說道,“你想個妥當的辦法,安撫住這些小地主、自耕農。但不能因此損害佃戶利益或是引起他們不滿,他們才是人數最多,最為重要的。”
“辦法我想好了,隻是……”楊文煊頓住話頭,神情嚴肅,“土地該私有還是國有,你可想好了?”
劉今钰沒說話,楊文煊搖頭歎息,“也罷,不為難你了,此事便先擱置。至于消弭自耕農不滿的辦法,江南浙閩那邊早已替我們摸索出一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