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業嘉滿臉擔憂地看着龍孔蒸道,“季霞,可是……”
還沒來得及發問,外面忽地一陣喧嘩,仔細一聽,似是混雜在一起的叫好聲和叫罵聲。
三人又驚又疑,洪業嘉去了房外,好一會才回來,面色甚是難看,“是大同社在公審。”
歐陽淑更為疑惑,龍孔蒸卻似乎知道些什麼,但隻提議出門看看。
洪業嘉想了想便答應了,三人與洪家家奴洪家祿出了旅館,跟着人流便到了街市外臨近官道、碼頭和永豐堡的一處空地。
大同社搭起高台,豎起紅旗,将台上跪地之人的罪名一一念出,經由台下成百上千的百姓表決,或是斬首,或是鞭笞,或是勞役。
起初都是些在瞻雲二十八都橫行霸道的惡霸無賴,看得洪業嘉等三人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可到了後面,便有苛待奴仆、奴役佃戶、為禍鄉裡的鄉紳大戶。
雖則這些人不是好人,但物傷其類,而且鄉紳犯錯被官府定罪也就罷了,如今卻被一介草民侮辱,叫他們心裡萬分不是滋味。
隻是周邊都是亢奮的“暴民”,他們便是再不滿,也隻能暫且憋在心裡。
不過,令他們驚詫的是,鄉紳大戶公審完了,賊社竟将自家人也拉上了公審台。
這次是個高大的女子上台宣讀罪行。
歐陽淑震驚不已地看向洪業嘉,洪業嘉雙眼死死盯着那女子不動,點了點頭。
龍孔蒸已明白此女便是大同社社長,眼見歐陽淑越發激動,他按住好友肩膀說道,“莫要激動,往後見劉社長的機會有很多。”
歐陽淑深吸一口氣,“餘省得了。”
劉今钰出場,台下百姓都興奮不已,他們的反常也根本算不得什麼。
台上敲鑼打鼓,台下方才慢慢安靜下來。
劉今钰開始念起這些大同社員役犯下的罪過。
有收受好處的幹役,有打罵侮辱鄉民的鄉勇,有擺起官老爺架子驅使百姓的官員……
罪名雖多,但在洪業嘉等三人看來,實在不值一提。若是放在官吏身上,隻犯過此等過錯的即便稱不上“青天大老爺”,至少也是好官善吏。
“我社員役、鄉勇,犯錯違紀,該由我社處罰。”那女社長聲音洪亮,氣場十足,“今日放在公審上說,非是他們罪過太重,而是借此告知諸位——
“我社紀律嚴明,無論是我以下的員役,還是暫時受雇于我社的鄉勇、勞役,都必須嚴守規矩。有犯規者,不管大罪、小過,俱會嚴厲懲處!
“但此次到了湘鄉,許多百姓仍将我社視為舊官衙,将我社員役視為舊官吏。我社查辦違規員役時,不少百姓竟主動幫助犯過員役遮掩。
“究其原因,一是百姓不覺得那些小過是錯,二是百姓認為這等員役已稱得上好,害怕往後來的更差,三是擔心員役挾私報複或是官官相護。
“這實在太不應該!我社已給了一衆員役、勞役足額的工錢、優越的待遇,他們遵守規矩,為我社與百姓做事,乃是他們分内之事。
“諸位,我社在此揭醜,便是告知諸位,再有作奸犯科者,不要再包庇。今後再有包庇者,以同罪論處!
“此外,我社鼓勵諸位舉報違紀犯規之員役。若經查實,我社還有賞錢!”
衆人歡呼聲中,洪業嘉等四人又回了旅館。
洪家祿關上門,歐陽淑便憤憤不平地說道,“那妖女是在收買人心!”
龍孔蒸嘴唇動了動,但心裡卻又覺得沒意思,将那些話又咽了下去。
洪業嘉又是惆怅又是茫然,“賊社實在太善于蠱惑人心了。若任由賊社發展下去,湘鄉便是下一個邵陽,到時我等何去何從?”
他有些出神地說道,“賊社既已廣發《告天下紳民書》,自然很快便要我等做出抉擇。哪怕做賊社的‘愚紳’,也得減租放奴。官兵,何時能至?”
龍孔蒸卻心下一動——
愚紳?愚紳!
賊社将收取三成租的田主稱作“愚紳”,不僅是在譏諷,更是對這等田主的貼切描述!
你要麼倒向賊社,做“良紳”或是“順紳”,要麼與賊社不死不休,去做“劣紳”。
一旦做了“愚紳”,不但要在賊社受苛待,還會被“劣紳”和朝廷鄙視、防備。
可舍去一成田租,還是先舍二成再舍一成,憑空少了大半家産,實在比割肉還要難受。
而若做“劣紳”,且不說官兵遠水救不了近火,自家小命難保,便是官兵真到了,你便不用割肉了?
人人自诩聰明,人人都做“愚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