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七日,湘鄉縣延福三十九都,天王寺。
蓬頭垢面、狀若乞丐的吳學看着藍田水上飄揚着紅旗的船隊發呆。
“吳施主,鄙寺施粥,尚剩一碗。”
溫和的男聲将吳學的思緒拉回現實,他偏頭看見一個濃眉大眼、身體粗壯的和尚端着一碗溫熱的稠粥對他微笑。
吳學目光一凝,接過粥大口吞咽,沒多久功夫便将粥喝進肚中。
和尚拿回碗,卻不急着走,“貧僧有些體力活需人幫忙。吳施主若願意,貧僧管你今日的飯。”
吳學道,“法師盡管吩咐,隻要讓我吃飽!”
和尚點頭,轉身往寺廟走去,吳學緊跟其後。寺中和尚似乎對此習以為常,并無人因此多嘴。
和尚将吳學帶入偏院一間廂房。
他們剛走進去,一個黑壯的漢子便拱手說道,“在下湘潭王應龍,見過吳兄。”
吳學不由地大為驚詫,“世兄何以親到天王寺。如今賊社不但日夜巡河,而且受其蠱惑的鄉民愈來愈多,對外鄉人尤為警惕……”
王應龍卻是一歎,“在下不得不過來。”
吳學有些心急,“可是中裡或是首裡出了大事①?我藏于山中,自從賊社從邵陽調來幾百鄉勇下至鄉裡管事,消息越發閉塞。”
“大事倒也算不上,”王應龍一臉憂色,“在下與馬先生原以為賊首必會坐鎮湘潭,卻不想那妖女帶了三百賊駐紮永豐。
“在下手下兩百民壯,吳兄及湘鄉士紳此前說能夠出動一千人,如此勉強能打原隻兩百餘賊的永豐堡。可如今……”
吳學面色一沉,“世兄既冒險到了此地,定是有了法子。”
王應龍有些為難地說道,“在下到此,一是請如山法師襄助,二是請吳兄在上裡鬧一鬧,殺幾個賊人,将妖女引來上裡。”
吳學想了想道,“此事不難,但如山法師……”
兩人看向如山,如山卻不動如山,隻臉上挂着假笑,“王施主曉得山中的弟兄要甚麼。”
王應龍有些氣惱,“法師,不過是湘鄉未靖,賊社才容許你等盤踞梅山!賊社便是剿匪起家,如今邵陽哪還有土匪?若法師作壁上觀,你等離滅亡之日也不遠了!”
如山笑得更假了,“王施主此言差矣。大同社占了湘潭,便是等着你們去打湘潭,他們好治理邵陽、湘鄉等縣,不打退官兵,大同社可不會進山。
“等分出勝負,山裡再做抉擇便是。官兵勝,皆大歡喜,弟兄們繼續當山大王。官兵敗,我們與大同社并無糾葛,李夜叉都能活,山中弟兄如何不能?”
王應龍壓抑着怒火,如山卻“好意”提醒道,“王施主要趁早做決定。要麼從湘潭調來援兵,要麼答應山裡的條件,或雙管齊下。
“妖女本事非凡呐!大同社已要求鄉紳立即選擇做哪等‘紳士’。從今年開始,哪怕是原已收上的田租,也得把多收的退回來。
“等鄉民都拿回田租,等鄉民發現鄉紳官府不敢欺辱他們,你們恐怕要像邵陽官紳一般,隻能躲在城中等不知何時會來的援兵了。”
王應龍氣哼哼地說了幾個模糊不清的詞,如山卻不在意,竟閉目沉思起來。
“守備絕無可能,最多兩個把總,兩個百總。”王應龍咬牙切齒地說道,“銀子,且等會師再給,如今也送不過來!”
如山合掌笑道,“善哉。”
如山起身,在王應龍的怒視中說道,“貧僧即刻進山,兩位自便。”
王應龍冷笑一聲,“法師慢走,等你的好消息。”
如山行禮告辭,與寺中一僧說了幾句話,便出寺到了渡口,他将渡口的船隻看了個遍,選中一隻稍大些的船,慢悠悠地走了上去。
船夫喊了一嗓子,船隻一震,便離了岸。
如山進了船艙,裡内坐着一人,穿着男子衣服,卻顯然是個女子。
如山并無多餘反應,坐在女子對面,待船到了河中,才開口說道,“小僧未料想是你親自來了。”
女人輕輕笑了一聲,“飛天王何等人物,妾自然不能怠慢。”
河中水流稍急,烏篷船微微晃動,漣漪蕩開,卻又被另一股漣漪推散。
龍孔蒸看着自己碎成無數塊的倒影,詫異地擡起頭,隻見一艘倒扒子直插過來,尖尖的船頭上站着數個黑衣人。
“永豐警役辦案,即刻停船!”
龍孔蒸悚然一驚,洪業嘉從船艙裡出來,看見越來越近的倒扒子,被吓得面如死色。
“跳船!”
驚醒過來的龍孔蒸一把抓住洪業嘉,正要往水裡跳,背後卻有人用力一扯。
他們向後跌坐,失聲驚叫,船隻猛地一沉,左右晃蕩,險些傾覆。
龍孔蒸一臉蒙,洪業嘉看着手裡拿着船槳、滿目兇光盯着他倆的黑瘦老頭,隻覺得一股心髒被人使勁捏了一下,嘴唇竟開始打顫。
……
十一月二十一日卯時,天未亮,寒風刺骨。
吳學一聲命下,數十人闖入豐樂三十七都桐子鋪,直沖向村東頭臨近冠曹水的一片棚屋。
王應龍身先士卒,第一個沖入棚屋,快步走到床邊劈砍,卻無甚阻礙,隻模模糊糊看到棉絮從床上膨了出來。
他怔住,好一會才拿出火折子吹亮,環顧四周,空無一人。
“王兄,不對勁!本在此處推行那狗日農聯的社賊全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