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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陽城,寶慶府衙古槐堂。
車以遵的目光從牆壁上的菩薩像下移,入目的是案幾上一副飄逸靈動的手書,他不由地輕聲念了出來:
“石壇缥缈亂山圍,洞口秋雲片片飛。
“繞郭晴岚鐘忽度,隔林煙暝鶴初歸。
“丹台寂莫藏青霭,仙路蒼茫隐翠微。
“不是吹笙臨碧落,漁樵何處問柴扉。”
他正沉思其中,卻聽得身後一聲輕笑。
“此乃吾鄉八景之一‘仙洞雲迷’也。初到寶郡,竟聽得幾聲鄉音,不免思鄉。興起練練筆,将吾當年所作默寫出來,不知入得孝思眼否?”
車以遵轉身拱手道,“以遵見過太尊。太尊派親随請以遵到府衙會面,以遵不勝惶恐。
“以遵才疏學淺,哪裡當得上太尊高看,能點評太尊佳句。”
來人笑着搖搖頭,倒也沒有勉強。
他坐于案後,又極力請車以遵坐下。
車以遵硬着頭皮與來人面對面而坐,顯然有些疑惑和不安。
但對面的新知府熊茂松面露和煦的笑,說起話來十分溫和,讓他安心許多。
兩人寒暄一陣,熊茂松對車以遵父親車大任表達了一番敬仰和緬懷之情後,終于談及正題。
“邵南花街堡千戶王省,近來嶄露鋒芒,孝思可知道?”
熊茂松像是随口一提,車以遵卻心頭一驚。
他微微低頭,思量着熊茂松究竟是問王省還是大同社。
“王省前日報稱,四望山匪勾結四峰山匪,圍攻花街堡,被其率唐蔣兩家義民擊潰。
“王省乘勢入四望山,将四望山賊匪餘孽剿滅幹淨,殺敵數百,帶回賊匪首級百餘,俘虜近七十。
“現下,他又請求吾允其入四峰山剿匪。”
熊茂松不待他開口,将王省再次報功之事說了出來。
他有些驚詫,這王省當真膽大包天。
四望山和四峰山皆是兩府四縣交界之地,他王省竟敢以一千戶身份插足進去,也不怕惹得外府外縣堂官記恨。
轉念一想,他悚然一驚,王省懦弱無能,守堡也就罷了,哪敢主動出擊,這分明是大同社那個女社長的手筆!
他下意識看向熊茂松,卻不想熊茂松正微笑着看他。
熊茂松溫吞說道,“吾遣人去了尚賢裡,不料鄉民皆言不知花街堡被圍攻之事,但确實見到可疑外人驚慌逃竄。
“再細細一查,才知一支土匪夜襲溫和裡譜口沖,被大同社的保安隊擊潰。”
熊茂松忽然站起身,車以遵愕然看着他。
熊茂松轉身背手,看着牆壁上的慈目菩薩,聲音漸漸有些嚴肅,“李公離行前曾與吾徹夜長談,言及寶郡最可慮之事,在苗瑤、在山匪、在宗室。
“吾,深以為然。”
李吳滋這話說的中肯,車以遵也十分認同。
先說宗室,李吳滋便是因為惹惱岷藩,以緻任職一年即調任武昌知府。
至于苗瑤山匪,其實可以算作一類,都是藏在山中不服王化之徒,多次造反,遠的不說,最近的便有天啟元年的奉雲山叛亂。
“李公囑咐吾恢複隆回沙平堡,吾甚贊同。李公言邵南大同社可以一用,卻又說大同社不可不防,吾甚不解。”
熊茂松頓住話頭,轉身看着車以遵說道,“孝思乃寶郡俊彥之首,不知如何看大同社?”
……
郴州桂陽縣東二十五裡。
木蘭關将貫穿羅霄山餘脈君子嶺的狹窄山道攔腰截斷。
關城牆上,湖廣參政、分守上湖南道史啟元的目光随着關城邊潺潺東去的小溪投向蒼茫山脈。
去年正月,渠賊陳萬據九連山,鐘淩秀據銅鼓嶂,嘯聚數萬山匪,聲勢浩大,流毒三省。
粵督王業浩于是與閩江二省督撫約定九月會師剿匪。
王業浩遣廣東總兵鄧懋官、潮州參将鄭嘉谟領三千兵北上搗穴,福建巡撫熊文燦發鄭芝龍部兩千七百餘人西去進剿,南贛巡撫陸問禮則命贛州參将金光文、守備曾士英共三千人扼要應援。
三省會剿,成效頗顯。
先是九月新渡初捷,再是十月丙村再捷,其後又有銅鼓嶂大破賊巢之第三捷。
然而陳鐘二賊首非但未被擒獲,反而合流。
二賊先是在贛州龍南擊敗守備劉鐘秀部,又入韶州樂昌擄走知縣林開馥,随後于十二月攻破郴州桂陽縣,殺茶陵衛指揮謝承任。
雖粵閩兩省官兵逼得陳鐘兩賊先後投降,但湖廣巡撫魏光緒仍因“疏防失事”,被“削籍聽勘”,如今隻是代理着湖廣巡撫一職。
所幸魏光緒官夠大,一人倒下,便挽救了其下包括他和羅寬在内的十數名官吏的政治生命。
但他和上湖南道兵備巡道羅寬絲毫不敢松懈。
匪亂一日不滅,他與羅寬的烏紗帽便一日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