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陽背着姒傾走了半個多時辰,但好在姒傾瘦小,身子輕盈,倒也不覺得怎麼累。
姒傾的新鮮感已經過了,瞧秦少陽滿頭是汗,問:“你累了麼,要不要歇歇?”
秦少陽:“無妨。”
姒傾依稀聽見了潺潺流水聲,用手指戳了戳他耳垂,笑着說:“可我腳麻了,想下來走走。”
然而他一直腳不沾地,哪會腳麻。
秦少陽遲疑了一下,頓了片刻才依言放下了他,說:“……好。”
姒傾以前來過這裡,他憑着印象向前小跑兩步,果然看到月光下波光嶙峋的河流。他一回頭,看見月光下的秦少陽一身黑衣,站得筆挺,冷酷得如卷刃的刀鋒。
姒傾看得心一顫,他無從得知秦少陽曾經經曆過什麼。這個有着帝王之相的凡人似乎藏了很多心事,即便在笑着,眼底深處也中總閃爍着壓抑與克制。
姒傾想了想,沖他招招手,道:“少陽,你過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秦少陽沉默地走上前,随即便看到了那條河。
月色下,暗色的河水平緩安靜地流淌,水波粼粼,氤氲着朦胧的霧氣,猶如缥缈仙境。
兩人親昵地站在一處,姒傾指着那條河說:“這是天生河。”
秦少陽不明所以。
“天生河的意思是,這裡的水是從天上來的。”姒傾說,“我跟你講個故事吧。”
秦少陽:“好。”
姒傾說:“在很久之前……我也忘了有多久,帝俊與羲和所生的十隻金烏,曾從扶桑樹下偷跑出來,一并挂在天空。于是十日當空下,河流幹涸,大地焦灼,生靈統統死于熾日烈火下,人間化作煉獄。”
後羿射日的故事秦少陽是聽過的,隻是姒傾的講述似乎跟傳說有些不同。
姒傾繼續道:“而這裡也是如此,百姓們沒有水喝,都接連死去了。後來出現了一位名叫永承的勇士,就是現在永承郡的永承。他跟人們說,他要到天上去,在天河上鑿一道口子,将水引流下來。”
“雖然那時天界與人間還是相連的,可凡人要去天界何其難?他要去往不周山,在冰川雪原上攀登整整八十一萬階天梯,才能到達天界大門。冰雪凍傷了他的腳,猛禽啄傷了他的眼,他走不動了就用手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爬。他不在乎前方的路有多遠,有多難走,他隻想着百姓們還沒有水喝,他必須快一些到達目的地。”
秦少陽說:“後來他遇到了神迹吧?”
這個猜測是顯而易見的,若他沒有神迹,應在路上死去了。
“對。”姒傾笑着點點頭,他目光悠遠,像在回憶很久遠的故事,“後來他在天梯上遇到了鳳凰。鳳凰是第一次遇到凡人,還是個遍體鱗傷的凡人,十分好奇,便問他為何要去天界,他便如實說了。鳳凰告訴他,再往前走他馬上就會死去。但他說,他無所畏懼,就算死也是死得其所。鳳凰被他的赤誠之心所感動,便載他去了天界,幫他将天河水一分為二,将其中一部分引下凡間,化作了這條河。烈日無法烤幹天河之水,從此百姓們有了水喝。永承給他們帶來了水,也給他們帶來了生的希望。為了報答鳳凰和勇士,百姓們便将這個地方以他的名字——永承來命名了,還給鳳凰塑了金像,世代供奉着他。”
秦少陽說:“所以這是永承百姓信奉鳳凰的原因?”
姒傾欣然道:“嗯。”
遠古的傳說總是大同小異,那時生存條件十分艱苦,總會有一個“勇士”的形象來代表當時人們對命運的不屈服。
秦少陽隻是默默聽着,沒有再接話。
他不知道的是,他所認為的傳說,對于姒傾來說,卻是親身經曆過的事。
姒傾原本早已忘了他曾經幫過一個叫永承的凡人,這對他來說隻是微不足道的插曲。直到這次他下凡看到了那尊金像,才恍然發覺永承這些可愛又執着的凡人們,一如他們祖先所承諾的那樣,依舊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世世代代供奉着他,償還他的恩情。
後來還發生了一件事讓姒傾印象深刻,那便是帝俊看到十隻金烏為禍人間,便賜予大羿射日弓,讓他射殺了多餘的金烏,人間最終得以解救。而帝俊這大義滅親之舉則得到了許多擁趸,鞏固了他在天界的地位。
再後來,共工怒撞不周山,斬斷了人間與天界的連接。但天生河卻留了下來,滋養着這一方土地,孕育着一代又一代的永承人。
姒傾拉着秦少陽的手,說:“我隻是想告訴你,這世間的一切,天道都看着呐,它不會辜負你所經曆的苦難。永承可以遇到鳳凰,你也可以。”
姒傾的話意有所指,他像是知曉了什麼,卻又像沒有。
年輕的祭司此刻仿佛又被神明附身那樣,說的話有種似是而非的意味。
秦少陽拉着他的手舉到唇邊,親吻他的指尖。
姒傾被他親得有些癢,想把手抽回來,但秦少陽卻握得很緊,讓他動彈不得。
姒傾以為是兩人即将分别,秦少陽有些不舍,于是問:“再過幾日你就要回昔梁了,你會在那裡等着我嗎?”
出乎他意料的是,秦少陽遲疑片刻,回道:“不了。”
姒傾有些愕然,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秦少陽悶悶地說:“我不會回去的。”
姒傾奇怪道:“為什麼,那裡不是你家嗎?你不回去的話,還能去哪?”
秦少陽沒有回答。
姒傾猜測說:“噢……我想起來了,你曾說過你是庶子,正室容不下你,所以肯定也不想讓你回去,你才……”
他正說着,卻被秦少陽開口打斷了:“阿傾,你不懂。”
姒傾問:“怎麼了?”
秦少陽沉默地看着他。
姒傾的容貌毫無疑問是他見過的最令人驚歎的,尤其是他那雙烏黑澄澈的眼珠,像閃爍着璀璨的星河,有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符的通透,仿佛什麼事無法蒙蔽他的雙眼。
在這一瞬,秦少陽想到了許許多多的事,兄弟的排擠,父親的漠視,還有母親的利用,他每一天都活在勾心鬥角中,來到姒傾身邊後,才得到了新生。
跟姒傾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是他最心無旁骛的一段日子,稷鳳村仿佛是獨立于世外的一處桃源,身至于此,心便跟着靜了下來。
這裡的百姓性情質樸,餓了就吃,困了便睡,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簡簡單單,周而複始。
秦少陽碰見的最棘手的事,也不過是天天和彭彭兩個小孩天天纏着他,讓他講故事,他不得不拼命回憶先前所看過的話本,将裡面的内容拆分了講給他們聽。
他從未想過他會擁有如此平靜的生活,這樣安逸的日子幾乎磨平了他的棱角,淡化了他的仇恨。
半晌後,秦少陽打破了沉默。
“阿傾,我姓秦。”秦少陽說,“我叫秦少陽。”
姒傾神情有些意外:“秦……少陽?你姓秦?”
秦少陽“嗯”了一聲。
姒傾知道秦乃是國姓,但他完全沒想那麼深遠,問:“怎麼了,你還有其他事瞞着我呀?”
秦少陽沒說話。
姒傾挑了挑眉,道:“怪不得村長跟我說你們中原人狡猾呢,居然敢騙我。你騙我什麼了?”
秦少陽說:“我并非逃婚而來,身上并無婚約。”
姒傾瞧他表情不似玩笑,也漸漸收起笑容,不确定地問:“……什麼?”
他想起了他初見秦少陽的那日,他在山上看見的黑衣人,還有那天晚上他抓到的異瞳殺手。這些人不遠萬裡從昔梁追擊而來,這并非是普通的仇怨所能做到的。
秦少陽語出驚人道:“阿傾,你可知當今聖上姓秦?”
皇帝?!姒傾呆呆地點點頭:“我知道的……”
片刻後他反應過來,愕然道:“你是皇室的人?!”
秦少陽承認道:“九皇子秦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