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眼睛見不得火光,為何偏要來看這什麼燈會?這一盞接着一盞的,我都覺得亮。”
冀州舉辦燈會的地方,是在最繁華的扶江街。沂水河沿着這條街順流而下,河裡飄着許多的船隻,幾乎每一條都挂着幾盞燈,将河水都映得亮晶晶的。
扶江街上更是燈火璀璨,人聲鼎沸,大大小小的花燈像豐收時節枝頭上挂滿的果子,又像夜晚漫天的繁星在追逐打鬧。
沂水河上有一條與周圍都格格不入的小船,竟一盞燈也不點,周遭的亮光吞沒了它的影子,讓遠處的人幾乎看不見它。
晨晖坐在船頭,繼續說着:“大人,您要是眼睛難受,我們還是趁早回去吧。”
星月在一旁忍無可忍。他們出來多久,晨晖就說了多久。
晨晖是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臉龐還很稚嫩,是星月專門買回來活躍氣氛的。
星月當時便是看中了他話多,可他沒想到,這小子話能有這麼多。偏生他耳力又特别好,想聽不到都難。
星月小心地擡頭看了船艙裡的路夕絕一眼。
路夕絕沒有什麼反應,像是全然沒聽到一般。
星月呼出了一口氣:“小晨晖啊,你能不能讓哥哥的耳朵消停一會兒。”
“你這是在嫌我吵嗎?我明明是擔心大人的眼睛,你的耳朵怎麼樣,跟我有什麼關系?”
星月無奈地笑笑,靠在船艙上堵起了耳朵。可堵上耳朵也隔絕不了外界的聲音,他聽不到晨晖的話,隔壁船艙的聲音反倒一清二楚了。
與他們船上的氣氛不同,隔壁船艙無時不刻不是歡聲笑語。
而且,有個人的聲音還有些熟悉。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麼,猛地彈起來,把頭探出船艙,向左邊那隻船看去。
果不其然,那正是宋家的船。宋驚落和宋岸坐在船頭上,像是在談論什麼開心的事,兩個人臉上都挂着開心的笑。
他瞪大了雙眼,連忙縮回船艙,回過神來,他才想起自己這個動作是無意義的。宋驚落又沒見過他,他幹嘛要躲?
星月再一次看向路夕絕。
他仍然端坐在船艙中間,分不清是不是還醒着。
晨晖注意到他的動作,覺得奇怪極了:“哥,你怎麼跟見了鬼似的,看見誰了?”
說着,他也把伸到左邊,瞅了半天,也沒發現什麼異常。
他一邊撓頭一邊嘟囔着:“怎麼神經兮兮的?”
“阿姐,這艘船上的人總是看我們,感覺有古怪。”宋岸認真地說道。
宋驚落伸出手指,輕輕敲了兩下他的額頭。這是她慣常對他用的動作。
“不過是看了兩眼,這兩艘船離得這樣近,要是真有古怪,刀早就拔出來了。興許人家看你,也覺得古怪。”
宋岸有些不服氣:“不管怎麼看,我都不像個壞人吧。”
宋驚落沒理他,他又繼續說:“阿姐,你再敲我幾下。等過幾日我走了,你想敲也敲不到了。”
宋驚落哈哈大笑:“沒見過有人這樣找敲的。”
“不,阿姐你肯定見過。”
“誰啊?”
“你不止見過,還見了十幾年。”
“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星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路夕絕。
他面色依然如常,但星月卻能感受到船艙内的空氣正在一寸一寸地變冷。
他倚在艙内,默默打了個寒顫。
可偏偏晨晖這小子一點都感覺不到,嘴裡還在不停說:“他們感情真好啊,真是羨慕。我光是在旁邊看着,都覺得開心。”
星月忙伸出手,捂住他的嘴,急道:“閉嘴!”
控制住了晨晖,星月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反應像什麼。
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賊。
像賊一樣,偷偷摸摸地窺視别人的生活。某種程度上,也像個變态。
可要怪也隻能怪他耳力好,同在一艘船上,晨晖應該就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
宋驚落問:“子瀾,你為什麼想做将軍,隻是因為父親嗎?”
“不全是。父親跟我說過,二十年前的冀州,是餓死人最多的地方。他也許是想讓我知道民生疾苦,就常常把我扔在冀州他一個朋友家裡,自己帶着我娘出去打仗。”
“他的朋友雖然在官府裡有個一官半職,但因為為官清廉,糧食價格飛漲,慢慢地也快吃不起飯了。”
“那時候鬧饑荒,眼看着餓死的人越來越多,又正趕上沂水河決堤,上遊淹沒了無數的村莊,冀州城内又不得不拉壯丁,修堤壩。”
“他們被逼到絕路,就要開始反抗。稍微有點家底的官員都有自己的護衛,隻有我爹的那位朋友,兩袖清風,什麼都沒有。”
“他是個官,又好欺負,就被那些人沖到家裡來活活打死,屍體還被拿去祭了旗。”
“冀州離淮都這樣近,都是這樣的景象,邊境的百姓日子肯定更不好過。但阿姐你看,現在的冀州跟二十年前完全不一樣了,我想守護這一切。守護安甯,守護百姓,還有……”他頓了頓,看向宋驚落,說道:“我想守護的人。”
宋驚落看向遠處的燈火,眸中晦暗不定,她問道:“若是天下人和身邊人隻能二選一,你會如何選?”
宋岸怔了怔,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像要沉到永不見底的深淵。
他沉默着垂下眼,說道:“如果犧牲我自己,能讓天下人和身邊人都過得好,我一定會這樣選。”
“可大多數時候,面臨這個選擇的人不會有犧牲自己的機會。你還是隻能選擇一個。”宋驚落抓住他的肩膀,直視他的眼睛,堅定地說:“如果真有這麼一天,你要毫不猶豫,選擇天下人。”
宋岸不敢看她,不解地說:“阿姐,你好像很笃定,一定會有這麼一天。為什麼隻能選擇一個,我是真的很想兩全。因為對我來說,無論是天下人,還是身邊人,都很重要。”
宋驚落笑了,笑了一次,又笑了第二次,她伸出手,撥開宋岸鬓間的碎發。她在心裡想:若是真有兩全之法,我又怎麼會一直是被抛棄的那個。
她仰着頭,看着無盡的長夜消失在視野盡頭,她臉上帶着釋然的微笑:“對于其他人來說,他們抛棄我,我可能還是忍不住會怨,會恨。但是你不同,我隻會為你感到高興。這說明你成長了,終于能飛往屬于你自己的一片天地了。”
因為你已經非常堅定地選擇過我一次了,還是在我忘了你的時候。
事實證明,你的選擇是錯的。
我不值得。
宋岸偏過頭看向她,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聲音有些顫抖和沙啞:“阿姐,你的發帶松了,我重新幫你系上,可好?”
隔壁船艙叽裡呱啦說了一堆什麼,星月這次一句也沒聽清楚。
也許是他們放低了聲音,又或者是被什麼東西幹擾了。
他自己的船艙裡忽然傳來“啪嗒”一聲,把他吓了一跳。
他一擡頭,發現是路夕絕不小心摔了杯盞,落在地上,脆生生地一聲響,之後就碎了一地。
星月連忙起身,準備去收拾那些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