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拔元伸手将藥碗接過,然後拿起勺子,緩緩攪動着碗中的藥汁,神色專注而溫柔,放到唇邊吹涼後,這才遞過去,準備要喂司纓。
“來,張嘴。”
身後的彭公公再一次看得眼都直了。
不單是他。
其他人也看直了。
此次賀拔元瞞着朝中百官,私自出京,随行之人除了常在身邊伺候的大總管太監彭公公之外,便隻帶了幾名近身侍衛以及幾名京衛司的人。
府上的丫鬟,是彭公公怕這些粗手粗腳的漢子,伺候不好賀拔元,臨時從市集買回來的。府邸也是在他們出發之後,京衛司才迅速買下的。
在這些人眼中,他們的君王賀拔元是睿智精明的,但手段比起好戰且疑心病重、陰狠無比的先帝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更加的殺伐果斷,更加的說一不二。這些人何時見過賀拔元這副模樣,就連從賀拔元少年起就一直在他身邊照顧的彭公公,也沒有見過他照顧誰,遷就誰。就算是皇上的親生母親,當今太後,也沒享受過此等特殊待遇。
甚至賀拔元與司纓說話時,還沒有自稱“孤”,而是以“我”自稱,這更是讓衆人驚得無不目瞪口呆,心中暗自揣測眼前這位女子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
不過能被賀拔元帶在身邊并委以重用之人,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故而驚詫之色隻是在他們眸底一閃而過,很快便又恢複成面無表情的模樣。
司纓隻需聞一下,便知道這藥隻有朱無豔那老東西才能開出來的藥方。這碗東西下肚,也許能讓她的身體快速恢複,但也能将她扒一層皮。因為那老東西最擅長的就是用毒,估計給人治病,也隻會以毒攻毒。
司纓才不給朱無豔那老東西虐自己的機會。
因此當賀拔元把藥碗遞過來時,司纓直接無視,閉上眼就開始調息。
彭公公想提醒她不可對聖上無禮,但剛準備開口,賀拔元就像事先預料到一樣,給了他一個眼神,彭公公立馬噤了聲。
等司纓調息完,外頭天已經黑了。
她一睜開眼,毫無意外又看見賀拔元坐在床邊。
至于那碗藥已經不見了。
賀拔元打破沉默:“調息完了?感覺怎麼樣?”
司纓依舊不理他,隻是調整了一個坐姿。
賀拔元也不覺尴尬,繼而又說道:“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你睡了這麼久,最好還是吃點東西才能恢複體力。”
賀拔元望着司纓的目光,有種說不出的深情。
司纓還沒開口,肚子已經不客氣地發出一記咕噜聲。
“咕……”
司纓愣了愣。
賀拔元登時滿心歡喜地說道:“你等一下,我馬上讓人準備。”
下人的動作極為迅速,賀拔元的指令才傳達下去,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一桌司纓隻曾見過卻大部分未曾嘗過的美味佳肴便已經準備好。
“我扶你過去?”賀拔元問道。
司纓卻隻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便徑自掀被下床。
明明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當站起來的刹那,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瞬間從四肢百骸洶湧襲來時,司纓仍然疼得全身打了下哆嗦。
她牙一咬,将微微發顫的手握緊成拳,很快就忍住這一陣不适,臉上又恢複起那種淡漠疏離的神态。
盡管司纓掩飾得很好,但賀拔元的目光一直緊緊鎖在她的身上,自然沒有漏過這一細節。他伸手圈住她的腰身,就想将她打橫抱起。
司纓用力拍了他手背一下:“把你的爪子拿開!”
站在旁邊的彭公公立馬怒喝道:“大膽,不得對皇上無禮!”
結果卻遭到賀拔元的冷眸斜斜一瞥。
彭公公立馬驚出一身冷汗,低着頭,不敢再造次。
賀拔元這才滿意地望向司纓,哂笑道:“朱無豔說你現在内力耗盡,體力衰微,就算是個普通丫鬟都能打得過你,我看他說的根本就不準,你看你就一下,我手就紅了。”
司纓心想,朱無豔倒也沒說錯。就昨日醒來之時,她确實虛弱得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但今日可不同,這還得多虧他昨日的施針,将她受損的經絡打通。今日她才能自行調息,恢複了些許氣力。
但這些司纓可不會告訴他。
不過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别的事情吸引過去。
直到此時,司纓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物,已然換成了一套嶄新的服飾。素雅的淡粉色,與她往日的穿衣風格大相徑庭,反倒更貼合那位“司纓郡主”的風格偏好。
司纓沉默了片刻,終是忍不住問道:“衣服是你幫我換的?”
賀拔元見她那副隻要自己敢點頭承認就會将自己拆了的表情,心中一樂,開口解釋道:“我倒是想,可又怕你醒來後會拆了我,所以讓府上丫鬟幫你換的衣物。”
頓了頓,他忽然壓低了聲線,戲谑地說道:“或者你希望我幫你換?”
司纓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也隻是柳眉微蹙,什麼也沒說,雙手倒是在身上摸索起來。
賀拔元見她似乎是在找東西,不由地問道:“你在找什麼?”
司纓自然是在找她的骨哨,不過答案顯而易見。
“沒什麼。”
司纓将衣服拉好,往餐桌的方向走去。
賀拔元微地一思,後知後覺想通她在找什麼。不過司纓不問,賀拔元便當作不知,随她一塊向餐桌走去。
桌上已經擺好碗筷,兩人落座後,彭公公很自然地就要上前來伺候賀拔元吃飯。賀拔元擺手讓他退下,自己則拿起筷子,每道菜都給司纓夾點,好方便她動筷。
其體貼程度,再度令衆人暗暗咋舌。
彭公公幾乎不敢認眼前之人,便是他所認識的那位一國之君。
當年彭謹安是先帝指派給賀拔元的,名為照顧,實為監視。彭謹安原本以為賀拔元會像其他皇子一樣,表面對他恭敬有加,實則陽奉陰違,不當他一回事。
卻沒想到賀拔元帶他回府的當晚就對他說,要麼繼續選擇做皇帝的眼線,下場便是死,要麼做他的人,他可以幫他瞞過先帝的耳目,他日自己登上帝位,也會許他榮華富貴,保他後半生安穩無憂。
一陣權衡利弊之後,彭謹安便跪在賀拔元的面前,鄭重起誓此生将隻效忠于他三皇子。
這些年,彭謹安一直在賀拔元身邊伺候,賀拔元對後宮那些妃子的态度,彭謹安是看在眼裡的。哪怕與皇後的關系還算和睦,充其量也隻能用相敬如賓來形容。而這個“賓”,若以“冰”來表述,似乎更為恰當一些。而且這還是因為有太後常常從旁提醒、耳提面命的結果。不然的話,隻怕他們這位君王,一年平均下來,一個月都未必會踏入皇後寝宮一次。
皇後尚且如此,更不必說其他妃子了。有的妃子進宮數年,卻連皇上的面都未曾見過。即便有幸得到皇上寵幸,皇上對她們也不過是敷衍至極。
彭謹安原本一直以為,是他們的君王天生對男女情愛這方面毫無興緻,卻不曾想今日在江陵這個地方,還能看到君王柔情的一面。
原來皇上并非對所有人都那般冷漠,而是宮裡的那些主子們加起來,在皇上心中的分量都不及眼前這一位重。
隻不過,眼前之人可是最近将江湖攪得天翻地覆的血羅刹啊,這樣的人呆在皇上身上,會不會太危險了?
雖然彭謹安至今都不明白,名震江湖的血羅刹,為何會與淮南王府的司纓郡主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在賀拔元身邊久了,他也知道主子的事情,作為奴才的最好少問少打聽,主子讓他們做什麼,他們便做什麼就是了。
是的,彭謹安認出“司纓”的真正身份。
司纓郡主自小體弱多病,雖未出過遠門,但前幾年彭謹安受命到淮南王府宣讀聖旨時,曾見過這位身體孱弱的小郡主。因此,當朱無豔和虛空道長把人帶過來,彭謹安一眼便認出了她。
當時彭謹安也跟賀拔元提過一嘴,然而賀拔元聽完後,僅僅驚訝地詢問了一句:“你沒認錯?”在得到彭謹安的确切答案後,便再無一言。自此,彭謹安也不敢再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