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回想起那個盛夏,初遇李墨、郭盛時,徐叢那份由心而發的歡愉不僅源自三人骨子裡對幻想故事如出一轍的癡迷,更重要的是,那是徐叢第一次沒有從對方臉上瞧見對自己的嫌棄。
當時,他雖然居住在泸州縣丞蘇牧家,地位卻和府上的牲畜差不多。
徐叢的父母原本都是蘇府上的下人,在父母雙雙因病離世前,徐叢好歹還有個像樣的家,父母雙亡後,在蘇家秦夫人的遊說下,蘇牧決定将徐叢收為義子,讓他寄宿在自己家,自那時起,徐叢大部分時間都在蘇府後院的倉庫度過。
名分上是義子,事實上徐叢更像個童工,因為年幼幹不了重活,清潔、幫廚、喂馬,徐叢随叫随到。
蘇家的孩子喜歡捉弄他,像爬屋頂夠皮球、或是站樁當靶子都是常事,徐叢也從不抱怨。
他很清楚自己的地位,蘇家與他無親無故,願意收留是他三生有幸,沒活兒幹的時候,他便貓在庫房一本接一本地讀舊書,久而久之,夫人見他無欲無求,也懶得關照。
平日裡,蘇府的馬夫會将馬糞放置在倉庫留以備用,于是徐叢身上總有股屎味兒,人送外号“徐糞”,緻使旁人初見他時,總會禁着鼻子皺起眉,納悶這孩子身上怎麼會這麼臭。
因此,雨後那日在巷子裡與李墨、郭盛二人短暫卻純粹的遊戲,在年幼的徐叢看來尤其珍貴。
自那日起,每當徐叢瞧見圍牆外飛進來的石子,便一頭紮進後院池塘,在池子撲騰片刻後随便在晾衣繩上扯件衣服,而後順着籬笆後的小徑溜出蘇府、于蘇府毗鄰的荼羅巷與二人相會。
李墨和郭盛是表親,前者大徐叢半歲,後者小他一歲,雖然長相身材大相徑庭,但二人剛烈的性子倒是相似,争執不下就動手開打,誰也不讓着誰,每當這時,徐叢便會充當起和事佬的角色,為二人的糾紛提供一個中庸的解決方案,然後在新一輪争辯開始前岔開話題......
好在兄弟兩人心大又健忘,這法子屢試不爽,轉眼間,少年臉上的赤色褪去,又變成小說裡肝膽相照的兄弟。
遇上徐叢之前,由于沒錢上學,李墨、郭盛兩個平日裡便拾些破爛換書來讀,後來,身在大戶人家的徐叢自然而然擔起重任,常将倉庫裡的舊書拿出來和兩個朋友分享。
于是,從怪談故事到詩詞歌賦,三人對于文學的建樹也日漸深厚,遇到不懂的字,三人就你一言我一語地猜,不時打鬧起來,在狹窄的巷子裡吵得雞飛狗跳。
有次鬧着笑着,郭盛突然一拍腦門說要組個幫派,李墨轉身便用紅磚在泥牆上刻下“荼羅幫”三個字,三人逐一将名字刻上,而後興高采烈奔至河邊,盛河水以代酒,假模假式地結伴慶祝,直耍到日頭将落。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至于初見那日膝上留下的傷,自然也和那股常伴徐叢左右的糞味兒一起、随着夏末暖風輕飄飄地散去,直到數月後的那個重陽之夜。
那晚,徐叢為了偷書溜進老爺房間,卻在出門時好巧不巧地撞上了夜巡的管家老姜,當即被拎着衣領丢進後院的馬廄。
當徐叢瘦弱的身闆撞上馬棚内牆,立在牆角的鐵鏟草叉紛紛砸上他的肩膀,金屬碰撞聲在幽靜的後院裡萦繞回響,格外刺耳,于是老姜更氣了,他飛起一腳将掙紮着爬起的徐叢踹翻在地,而後揚起馬鞭,一下下抽打在他身上......
關于那天晚上的其他細節,徐叢如今已然記不清了,他隻記得最後抱着頭蜷縮在地上時,曾透過指縫看到一隻居高臨下俯視着他的棕色瞳孔,那隻眼半閉半睜,不知是寐是醒,但他認出那是老爺蘇牧的河曲馬。
雖與其氣味相伴多年,這卻是他第一次能夠認真端詳氣味的主人。
也是最後一次。
二十六年後,當徐懷尚腰系長繩,掙紮着夠上鹿嶺坡頂最後的一塊岩石,膝上的劇痛伴着碎石聲傳來,徐懷尚腳底一滑,手上脫力,整個人無助地墜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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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元五年,重陽節後第三天,當徐叢挎着包袱一瘸一拐出現在巷口,正在地上劃拳的少年擡起頭,登時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二哥,你臉咋了?”郭盛丢下“木劍”一路小跑過來,湊近徐叢紫青的眼眶瞪眼觀察。
“徐叢,你怎麼瘸了?”李墨比郭盛心思細膩,徐叢一連消失幾日,他心頭的石頭本就一直懸着。
徐叢站在巷口,扯起嘴角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該如何開口。
“不怕!我新練了鐵砂掌,二哥你說是哪個狗賊幹的?我這就去收拾他!”
“你省省吧。”不等徐叢作答,李墨将郭盛一把推開,他走近了,将徐叢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而後沉聲問他:“你被蘇家趕出來了?”
徐叢默默點了點頭。
他早就清楚自己對蘇家而言就是個幹耗口糧的累贅,偷竊之事敗露以後,秦夫人對他失望至極,蘇老爺也随即發話,令他在三日之内離開蘇府,自謀生路,隻是......
徐叢看着面前兩張不知所措的臉,嘿嘿笑了兩聲企圖緩解氣氛,他低下頭,從幹癟的包袱裡掏出那本《漫蜀記》,撫平頁腳将其遞到李墨跟前。
“不過我還是拿到書了!”徐叢擠出一個笑容,語帶得意,“我怕被人發現,臨出門時還順了老爺的玉佩,被老姜發現的時候,我當即把玉佩交出來,他便沒多懷疑,到最後也沒搜我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