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朔元年,二十六歲的曲伯康與叔父曲季遠一同走在夢州城熱鬧的街市上,兩旁樓宇高低錯落,小販叫賣不絕于耳。
他們的目的地是鬧市區的瓊水街,叔父剛在那裡盤下一處店面,準備與曲伯遠合夥創立一家書坊。
那時,兒子曲恒不到四歲,妻子身懷六甲正于七襄城養胎,眼前是翹首企足的而立年,身後是妻賢子孝的安樂窩,而對于這項心心念念數十載的事業,曲伯康也早已做好了鞠躬盡瘁的準備。
在叔父好友的幫助下,書坊很快初具雛形,曲伯康借叔父與兒子之諱,将書坊命名為“季恒”。
那段時間,曲伯康整日輾轉于各大文會堂社、物色名士佳作,并親自監管抄書事宜,從脍炙人口的名著經典到風靡市井的民間雜文,隻要内容足夠精彩,一概來者不拒。
數月後,季恒書坊開張當日,夢州城最負盛名的文人雅士皆會于此,瓊水街内張燈結彩,一時間,這裡成了夢州城最熱鬧的角落。
然而,半月後,眼看着書坊生意紅火,客商往來不斷,曲伯康卻收到來信,獲知了發妻姜氏死于難産的噩耗。
當時,叔父曲季遠一度不理解曲伯康的消沉。
痛失愛妻可以再娶,況且女兒平安無事,曲家自此兒女雙全,日後,曲伯康也可與城内望族結親以安前途。
加上書坊生意紅火,開張不滿整月便引來望南國各路名人志士慕名造訪,口碑顯赫,聲名鵲起,執此嘉業,足夠曲家三代衣食無憂。
好在,如曲季遠所願,曲伯康很快便從喪妻之痛中抽身出來,重新投入書香之興築與鋪陳。
那時,曲伯康心中最大的動力便是兒子曲恒。
與曲伯康期待的不同,兒子曲恒在十歲以前,對文學似乎沒什麼興趣,為此,曲伯康多次親訪私塾,敦促先生嚴加看管。
後來,先生直言曲恒有所參悟,對于詩詞的興趣似乎也濃厚起來,曲伯康便也不再憂心,逢年過節回到七襄城,他總會首先查看書房,在一連數次覺察出書籍被移動、翻閱的痕迹後,他心中那塊石頭也終于落了地。
至于女兒曲臻,曲伯康雖心有不忍,但奈何一見到她自己就會聯想到愛妻姜氏,多數時候,他便隻能對女兒視而不見。
每每臨行前,他總敦促下人叫曲臻專注女紅、恪守女德,為了慰撫女兒,他也特地囑咐家仆不要在妻子忌日舉辦祭祀,隻是兀自在夢州城的住處留下一處碑牌,逢年過節或是思妻心切時,便燒上幾炷香。
曲恒十七歲那年,曲伯康與書友在酒桌上臨時起意,決定出題探一探兒子的造化,時值晚秋,曲伯康便讓曲恒以“初雪”為題作一首中調詞,想着在書友面前炫耀一番,順便為日後曲恒接手季恒書院提前立下威信。
七日後,曲伯康如約收到了七襄城的來信,打開信箋,是不同于以往的娟秀字迹。
《江城子·初雪》
凝籬落雪靜夜涼,雲夢淺,漏聲長。
獨步瑤階,履迹印蒼茫。
曲徑回環星漢近,蓦然望,噬玄黃。
風語依稀似親響,故人音,幾回腸。
半掩疏窗,望不盡七襄。
玉鸾無聲濕羅裳,方寸内,盡洪荒。
讀罷,曲伯康揚起了嘴角。
字裡行間,他仿佛看見了那個扒在窗口于風雪中企盼家父歸來的少年,也體味到他細緻入微的洞察與天馬行空的想象。
他當即将這首詞展示給摯友李墨和郭盛,并在次日啟程前往七襄城,準備将曲恒帶來夢州,将他自此留在身邊。
至于曲臻,她年紀也不小了,上次回七襄城時,漓粵當鋪的祝老闆曾帶着自家公子來府上拜訪,言語裡難掩對曲臻的喜歡,用意不言自明,如今曲恒接手書坊已定,自己也該勞費些心神,給女兒找個好人家。
三日後的夢州城,曲伯康帶着剛滿十八的曲恒走進了素以“書風雅頌”聞名的司月坊,席間,他與李墨、郭盛二人吟詩作賦、引經據典,曲恒卻隻是獨坐一旁一語不發。
曲伯康起先并未責怪。
畢竟兒子初來夢州,難免生怯,李墨吟誦的坊間名曲曲恒接不上,曲伯康便代他作答,郭盛抛出的問題曲恒答不上,曲伯康也幫他搪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