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馬,那或許是曲臻與哥哥曲恒之間,宿命柔轉的唯一羁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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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承襲了父親的不善言辭,曲恒待曲臻一向冷漠,十五歲以前,如若曲臻在偌大的宅院中與哥哥狹路相逢,她隻會低下頭,淺淺揖禮後快步溜走。
對于在哥哥與父親那裡受到的冷遇,曲臻從不怪罪,她明白是自己的出生帶走了母親,帶走了那些年歲裡、本該屬于他們的寬柔與陪伴。
小時候,父親因為公務常年定居在夢州,哥哥曲恒則整日和巷子裡的同齡少年混在一起,由于性格孤僻,幼年的曲臻常在私塾被其他小孩欺負,她忍氣吞聲,下了學便溜回家,鑽進書房埋頭于父親的那些舊書......
那些年,除了書,唯一能讓她感到寬慰的便是馬廄裡的雷音。
曲臻聽府上的下人說,雷音是母親親手接生的,母親生前喜歡馬,父親便買下七襄城最名貴的伊犁馬贈予母親,這頭伊犁馬後來誕下一頭小馬,因為小馬發出的嘶鳴洪亮有力,母親便将它命名為“雷音”,母親死後不久,誕下雷音的母馬也跟着病死,隻剩下這頭小馬整日孤零零地守在馬廄,無人慰撫,像極了曲臻的處境。
于是,許多個閑極無聊的夜裡,曲臻便會跑來馬廄和雷音聊天,如若碰上好天氣,曲臻還會纏着府上的馬夫牽着雷音出來遊玩,那些在七襄城郊外伏在雷音背上吹風的日子,是曲臻幼年時最輕松愉快的時光。
永朔王朝末年,一日曲臻從私塾走出來,遠遠地看到曲恒等在牆角,她立馬低下頭,一陣嬉笑從背後傳來,辮子被人狠狠揪了一下,但曲臻仍舊低着頭,餘光裡,她看見曲恒大步走過來,揪住方才欺負曲臻的師弟怒罵一番,而後扯住她的衣角,一路将她帶回了家。
從那天起,私塾裡不再有人欺負曲臻,但也是在那一天,曲臻永遠地失去了雷音。
對于雷音的死,父親沒多過問,倒是哥哥曲恒自那時起便常将街邊淘來的畫本、書冊帶回家丢進書房。
由于曲臻的生辰即是母親的忌日,她從未在父親或哥哥那裡收到過禮物,也正因此,那些書對于曲臻而言意義非常,它們成了兄妹間不謀而合的暗号,讓曲臻原本昏暗的童年燃起零星的花火,變得不至于太難熬。
十五歲的冬天,曲恒敲響了曲臻的門,将一張紙遞到她面前。
“父親留給我的,一首命題中調,我不會,你來寫吧,過幾日贈你一份大禮。”
曲恒說罷,将紙頭丢給她便轉身離開了。
曲恒走後,曲臻将紙筆呈于燈下,不出一個時辰便寫成一首七十字雙調,她将那首詞塞進曲恒房間的門縫,轉眼的功夫就将這件事忘在腦後,三日後,曲臻一覺醒來,發覺門前多了一張紙,上面是曲恒的字迹:
後院馬廄,聊表謝意。
看到“馬廄”兩個字,曲臻的眼睛亮起來,她來不及梳洗整理,踩上鞋子踏過厚厚的積雪直奔後院。
推開門,晨光直射進正前方的馬棚,一匹威風凜凜的白馬轉過頭來,眸似漆珠,鬃若銀星,額頭上還有塊朱紅色的圓點,周身沐浴在冬日暖陽中,恍若天神下凡......
曲臻呆立在原地,熱淚盈眶。
許久以後,曲臻向前挪騰了兩步,将手顫顫巍巍探向白馬前額,後者乖順地微微颔首,迎上曲臻的手掌。
掌心傳來溫熱,曲臻咯咯笑起來,鼻涕和眼淚一齊在臉上橫流,轉眼間就被冷風凍住。
那一刻,她決定将白馬取名為“木棉”。
木是溫柔的,棉是純白的,而木棉花是紅色的,那也是與它初遇時,曲臻心裡的顔色。
那時,曲臻還不知道哥哥曲恒本想與她一同見證這一刻,但他一早便被父親帶去了夢州,而那趟旅程,也将徹底改變曲臻的命運。
又一陣急促的馬嘶讓曲臻心頭一顫,飄遠的思緒瞬間被扯回。
馬兒的叫聲一般是低沉而悠長的,曲臻很清楚,它們隻在感受到死亡的威脅時,才會發出這種短促而尖銳的哀鳴,她加快腳步,越過影一一路狂奔向前,很快便看到前方不遠處那三個滿身泥漿的身影......
“少爺,放手吧!這樣下去......唔......咱們三個都要死在這兒啦!”
眼下,阿楚半個大腿已沒入泥坑,他被夾在杜連城和蘇震中間,一手抓着缰繩末端,一手死死鉗住蘇震的胳膊,正對着半身已陷入泥潭的杜連城大聲嚎叫。
在他身後,蘇震咬緊牙關,背對着阿楚的身體由于體力不支不住顫抖着,他雙腿不斷發力,企圖拖着兩人一馬擺脫泥沼,但很快,他大叫一聲,整個人被向後拖去……
“用力啊!你們兩個廢物!”
眼看着脖子即将被泥沼淹沒,杜連城扯着嗓子大叫一聲,雙手卻依然死抓着缰繩不放,而那隻大半身已被淹沒的棕紅色駿馬,仍舊嘶叫着在泥沼中奮力掙紮,卻隻能越陷越深......
徐懷尚看見身前的曲臻沖了出去,腳下好似生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