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觀上來看,輯魂監獄像一個巨大的電路闆,鋼筋鐵骨裸露出來,在風雨中屹立不倒。
大雨滂沱的夜裡,岑安同樣深陷夢魇,隻不過他并非因睡眠走入。
他的獄友個個卧龍鳳雛,除了毛叔、山海和被他搞走的鈎吻,還有個竹竿一樣削瘦的青年,和一個中年胖子。從外貌上來看,332牢裡沒有一個人是純粹的暴力分子,多是被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智商送進來的。
最先湊到他跟前的是胖子,名叫善三,法律用語“善意第三人”的簡稱。他嘿嘿地笑着,解釋說道,善意第三人就是指合法交易中,不知交易雙方真實交易情況的第三方權利人。
岑安似懂非懂:“所謂‘善意’,不是指善良,而是無知?”
善三又是嘿嘿一笑,一副憨厚老實的面目,然而他幹的,卻是幫地下黑診所洗黑錢的營生,并驕傲地告訴岑安,華景黑市的資金鍊能順利流轉,有一半是他的功勞。
“所以,你又哪裡無知了?”
善三深思良久,突然憂傷道:“我遊走黑白兩道,颠倒時局、混淆是非,樣樣精通。可突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也是顆棋子,執棋人從來不是我自己。我是說,曾與我的命運對弈的,并非我,我隻是個無知的第三方旁觀者。我無知的,是我自己。”
岑安被他三言兩句繞暈了,覺得他挺适合研究哲學,還想問點什麼,善三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看向角落裡吞雲吐霧的山海,山海吐掉咬在嘴裡的煙,别過頭:“你惹哭的,你哄。哄不了就打暈他。”
這個年近五十的胖子,竟然是個出了名的愛哭鬼。
岑安不是有耐心的人,哄了兩句,不奏效,很快煩不勝煩,一記手刀下去,世界終于安靜了。
山海自打岑安活着回來後,對他一直深深恐懼着,畢竟那小子一來就搞走了那個長着毒牙的陰險家夥。
山海腳下煙頭滿地,放眼整個輯魂,能在監獄搞到煙的隻他一人。他瘋狂迷戀着神智被尼古丁和酒精刺激損害的感覺,于他而言,慢性自殺才是一種享受,也就更怕岑安的突然虐殺。
岑安自然不會忘記找他算賬,煙盒上的意大利文與沙金,他不覺得那是個巧合。
“我不知道,真的。”
山海吐出一口渾濁的煙霧,雙瞳渙散,剛剛吸食的煙足夠強勁,他渾身都在抖。
他顫顫巍巍地遞上煙盒。
岑安翻來覆去地看,上面什麼都沒有。
他一把揪住山海的領口,“字兒呢?意大利文的沙金呢?”
“沒字兒啊,祖宗!你就是把我眼珠子摳出來,它上面也沒有過文字……我知道了,是他!”山海恍然大悟地朝竹竿青年一揚下巴,“是那個自稱超絕藝術家的瘋子!他是因為大規模販賣恐懼才進來的,他能控制人的心智,把人拖進夢魇!”
“販賣恐懼?”岑安匪夷所思地看過去。
被山海指控的人正全神貫注的往身上塗鴉字符,墨迹已經幹涸,他的單詞還沒有拼完,于是咬破手指,用血液繼續拼寫。
“SUPPLANT,取代。”山海念道。
“你确定?”
山海又仔細看了看,索性将那單詞,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了出來。
岑安許久沒有出聲,山海擡頭,隻見那雙烏黑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仿佛能将所有的光吞噬進去。
“山海,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山海愣了一下,話題轉變得讓他猝不及防。
“我問你是怎麼進來的,”領口被岑安揪得緊了,壓迫着喉管,“說!”
山海咽了咽口水:“因為在金融機構玩弄手段……”
山海從前搞詐騙,弄垮過上百家金融機構,北洲三次金融危機都有他在其中作梗。他的一世英名,最終栽在了莘訊科技旗下的第十代銀行經理手裡,那是個人工智能。山海自此一蹶不振,仿佛受了辱,很快被捕入獄。
岑安說:“那個銀行經理足夠厲害,識破了你的把戲,可你隻是輸給了它……”
“不,它取代了我!”山海拔高音調,情緒突然失控,“你以為它隻是為了制止我這樣的金融罪犯嗎?恰恰相反,它是我的同類,在周旋的過程中,它集成了所有金融犯的詭計花招,成長為比最精明的金融騙子還要厲害的高智商犯罪工具!
“我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我他媽活着就是為了給它提供素材!”山海突然冷笑一聲,“我們都一樣,黑傑克,這世界瘋了,戰争早就開始了……”
岑安無言地拍了下山海的肩,山海甩開他,擰過身面向牆壁,抹淚去了。
媽的,又惹哭一個……岑安踢了踢地上的煙蒂,對此感到十分郁悶,明明是成年人了,為什麼比小孩還容易哭?
岑安再次看向竹竿青年,山海看到的是SUPPLANT,在他眼中卻是REVOLT,反叛。
如果“代替”讓山海感到恐慌,那他又“反叛”過什麼?
“你好,我叫阿立。”青年注意到他的視線,落落大方地朝他伸出手,手上未幹的黑紅血迹露出來,他又趕緊收回去,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看到了什麼?”
“反叛。”
阿立拉長調子“哦”了一聲,“下筆的時候,它時而是草莓,時而是蜂蜜,我懷念它們的味道。”
“你寫的什麼,你不清楚?”
“我的思緒太亂了,我控制不了。你心裡最渴望什麼,或者最恐懼什麼,它就是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岑安走近他,“緻幻劑?”
“哈,我偶爾也會用那玩意兒,美妙的佐料。本質上來說,這是催眠術的一種,人的情緒是最好的底色。”
“你用催眠術販賣恐懼?”
“還有比這更浪漫的買賣嗎?人無時無刻不在僞裝,隻有直面内心深處的恐懼,才能找回自我啊。一個人有着堅定的自我認同,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岑安不是很認同:“受衆群到底是怎樣的人?”
阿立笑起來:“在我最巅峰的時候,一整個廣場都被我扯入魇,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恐懼裡掙紮求生,我如偉大的魔術師,清醒地看着他們直視自我。沒有比這更詭豔絕美的藝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