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了,強買強賣。然後,你就被捕了?”岑安聯想到廣場上的人群,無論性别地位,皆于公衆場合齊齊失控,抱着頭驚恐尖叫的混亂場景。也許這算是一種抽象的行為藝術,但擾亂公共秩序從古到今都是罪名。
阿立不答,一臉陶醉。岑安看着他滿身的破洞和塗鴉,覺得這人不僅外表瘋癫,精神狀态也是相當朋克。
“賣我一次。”岑安終究按捺不住好奇,“如果你不能精準勾起我的恐懼,你就死定了。”
“包的,包準的!”阿立很不滿他的質疑,“不過,我們的腦機都被剝離得幹淨,沒法兒結合全息藝術,體驗感可能會差一點。”
“你的意思是,就隻能單純催眠了?”
“對。”
“那,還是算了。”
“嘻嘻,晚了……”
阿立得意地笑着,岑安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因為他看到阿立的笑容……模糊了。阿立的聲音如同空靈的鐘聲飄蕩在耳邊,“你朝我走來的時候,催眠就已經開始了。黑傑克,享受恐懼,聽候它的差遣吧……”
我自己,黑傑克?
我是誰,告訴我,我是誰……
無數刺眼的光線在他面前具象成一條筆直的甬道,岑安置身其中,最先聽到的是尾槳的噪音與鐵翼劃破空氣的嘶鳴,太平洋上空風暴來襲,航機搖搖欲墜。四五歲大的男孩往廊道盡頭跑去,身後跟着滿身純白的影子。岑安捉住男孩,給他扣上安全帶,想抹去他滿臉的涕淚,卻驚訝地看到了小時候自己的臉……
“小山,小山……”岑安聽到父親的呼喚。
“大山!”他稚聲稚氣地用力回應,緊跟着就被抱起架在了肩上,滿城開着豔麗卻無生機的海棠花,那是個冰冷的工業城市,他在父親肩上擡起頭,望見天邊巨大的煙囪一團一團吐着灰暗的煙霧。
“小山,我走了。”
直到小山成長為隊伍裡獨當一面的“山神”,父親也沒有回來。
“都生死攸關的淘汰賽了,哥兒幾個還沒睡醒呢?再輸就不禮貌了哈。”胖子教練嚷嚷道。
少年們穿着黑白撞色的隊服,手下鍵盤噼裡啪啦地響。岑安在隊粉整齊的“順風天楊、逆風山神”的呼喊中,繞過群山,将長劍插入巨龍心髒,血色晨霧噴湧而出,黎明的到來讓台下的歡呼排山倒海。可當面前的屏幕出現巨大的“Victory”時,場内上萬觀衆、解說、主持人全都沉默了。
“開挂!電競開挂就該坐牢!”
他們背剪着手在如瀑的大雨中鞠躬道歉,惡毒的詛咒與謾罵擲過來時,他們都忘了自己也才十四五歲。
“把它也帶走!”退役那天,他最好的搭檔天楊将一塊青軸鍵盤砸向他的臉。
畫面倏然一轉,那塊鍵盤出現在漆黑的地下室裡,他的十指在上面靈活翻飛,輕盈曼妙如舞蹈。突然,刺耳的信号聲炸響,顯示器上的熒綠色亂碼如抽風般不斷拆分又組合,他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凝聚到了頭頂。直到他敲下自殺程序,屏幕才安靜下來,卻又倏然蹦出一行宋體漢字,“我們,見一面吧。”
他見到了痨病鬼一樣的IT專家,那人也喚他“小山”,說他研究的領域裡,有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晚上,他做夢夢見自己被那座大山吞噬。他不想和大山硬碰硬,還沒等天亮就逃了,從冰冷的北方工業城市逃到炎熱的沙金南部。
那裡的高大杉木根莖相連,枝桠層層疊疊地遮擋了光線,他的同伴,他路上搭救的一個小麥膚色的男孩,從背後捅了他一刀,手裡舉着一支針筒,嘴唇蒼白:“對不起,我想活……他們要折磨你,但我記得你的好,我偷偷加了三倍的量,不會讓你痛的……”
他在男孩寶石一樣的黑眼睛中陷入昏迷,醒來時又回到了碎雪橫斜的北方。
“還跑嗎,小山?”專家的臉在刺眼的光線中模糊了,“或者,你跑得掉嗎?我的學生要見你,他是我的得意門生,如果你惹他生氣……”
威脅的話漸漸隐去,直到死,他也沒有見過專家的學生一面,他知道是那個人在暗網中設局,捏到了他的把柄,他才不得不進入專家的研究所。潛意識裡,他懷着對那個人的恐懼死去。
“小山,小山……”黑暗中,一個陌生的卻又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叫他。
小山,小山……
一聲一聲,如電鑽聲一般往他腦子裡鑽,他痛苦地抱住頭,猛地睜開眼睛。
他發了許久的怔,神識才漸漸回籠。還是兩百年後的世界,還是在輯魂監獄。
阿立笑容滿面:“怎麼樣,找回自我……”
話音未落,一聲震耳欲聾的“嘭”,他被岑安一腳踹翻在地,整個監獄像是被按下了消音鍵,瞬間死寂。
“找你媽的自我!你是誰,你都知道什麼?!”
岑安緊捏他的喉管,雙目猩紅,淬着冰冷的殺意。
阿立被摔得滿臉是血,一陣抽搐,好不容易吸到一點空氣,卻不顧死活地大笑起來。岑安的臉還是太年輕,阿立可以看到那兇狠表象下隐藏的脆弱與戰栗,這讓他興奮不已。
“你這樣事後變臉破防、毆打藝術家的,老子也見多了,真他媽缺德……怎麼,接受不了?那可是你自己啊,你連你自己也接納不了……”
岑安膝蓋頂着他的胸膛,力道加重,鮮血從阿立嘴角不斷溢出來,他卻笑得更癫了,咆哮道:“黑傑克,你今天就是殺了我,我也要告訴你——這,就是藝術!”
“……”
岑安啞口無言,松開阿立時,後背已滿是冷汗。
岑安向周圍掃了一圈,趴在牆上的眼睛全都收了回去,整個監獄噤若寒蟬。
——毆打獄友會被關禁閉。
他一直記得這項規則,他此刻恰好無比渴望獨處,他想逃……他得逃!
他靜靜地等待着。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他隻等來通知他注射疫苗的機械音。
牢門又一次打開,兩個押送他的獄警站在門外。
視線越過獄警,岑安看到了被他弄丢的、還沒想好怎麼跟毛叔交代的諾。
剛出門,諾飄移到他跟前,如洩了氣的氣球,軟綿綿地趴倒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