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壯漢擡着一具棺材停在墳茔邊,紅白之間讓出一條道路,棺材頭綁着紅色大喜的布條,後面則貼着大大的‘奠’字,白紙黑字,在黑暗中,紅白燈籠的照射下顯得分外亮眼。
新棺入土,一個穿着喜慶衣服,滿面紅妝的年輕女人趴在土堆邊哭出聲來:“孩兒啊,你安心的去吧——”
緊接着一片嗚嗚咽咽的哭聲響起來,是從紅白隊伍裡傳出來的。那女人哭了一會,被她身旁瘦竹竿似的丈夫拉開。男人在她耳邊低語幾句,臉上神色有些不快。随後兩人連忙跪着往旁邊挪了幾步。
後方走來的人大腹便便,滿面紅光。頭上戴着圓形禮帽,是城裡流行的款式。中年男人走近墳墓邊,作出哭腔來。
“新禮啊,别怪大伯給你找的這個老婆底子差,也是沒辦法的事兒,最近幾個村莊都沒有好女孩兒,等再過陣子,大伯再給你找好的送下去,這個你就暫且先将就着——”
“嗚嗚——我可憐的孩子——”女人哀哀哭起來,似乎在回應着什麼。結果她丈夫伸出骨節分明的手猛地拽過她,低聲道:“你在幹什麼?小聲點!”
薛暮冉從人堆裡擠過來,沖圓禮帽男人簡單笑了笑,說:“陸老闆,你下次要找多少個都無所謂,這次可是差不多了,可以禮成送入洞房了。”
“行,那就送入洞房?”陸老闆咧着嘴笑了,招呼手下人動手填墳,“小薛啊,最後不說點什麼了?你看人家成親都會說點祝詞什麼的——”
聽到這話,薛暮冉偷偷翻了個白眼,笑嘻嘻道:“那我也來一段,那就,”他嗅了嗅,空氣裡有股冷冽香氣,心裡就有了一句,當下搖頭晃腦起來,“梅花點額豔新妝,珠玉雙輝暖洞房,料得明年如此日,也應雞酒約同嘗。祝這對新人,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禮成,大家可以散了!”
他揮揮手,那群人卻動也不動,隻是擡眼看向陸老闆。
陸老闆摘下帽子,沖大家揮揮,笑道:“今天多謝各位幫忙!可以散了,工錢嗎,明天來結算——”
說罷,一行人從鴛鴦鍋變成了大鍋飯,混在一起接連遠去。
陸老闆笑呵呵走過來:“小薛啊,我覺得你這句話說的不好,百年好合——他們兩都死了,死了就得千千萬年,百年是不是太短了?”
“你不是說過陣子找個好的給他送下去嗎?一百年不會太長了?萬一三個人不和諧打起來怎麼辦?”
“怎麼會?這個小丫頭不過是個下人,給他暫且用用罷了,回頭娶個大房那才是老婆。”陸老闆重新戴上帽子,伸出食指,沖着墓碑一直搖着。
“啊呀!女兒你死的好慘!”女人的哭聲更大了,旁邊的丈夫阻攔不住,慌忙道歉:“陸老闆對不住,她沒有别的意思!”
陸老闆斜着眼睛瞥了他們一眼揮手道:“沒什麼事情就走吧,喜事已經辦完了,剩下的就是我們陸家的事情了,這裡你們以後也少來,畢竟這是我陸家的墓地。”
那丈夫連連點頭,拉着婦人離去。
“這女孩,是他們家大女兒吧?難怪這麼舍不得——”薛暮冉在墳前點上三炷清香,拜了三拜。
“還剩下一個大胖小子,有什麼舍不得的——”陸老闆也走過來,簡單彎了彎腰,“在這個村子裡,隻要家裡還剩下個男種,那就是後繼有人!我給了他們五十塊,夠大方了!”
“是——您對咱們這種窮苦人一向大方!”薛暮冉沖他作揖,又伸出手來,“先把我的賬結了吧,我得回縣裡了。
“這麼着急?明天一早回去多好,我還能給你擺桌酒送行——”陸老闆挽留道,卻伸手從懷裡掏出錢包,算好數目遞過去。
“這次耽擱太多時間了,不留了。回頭你這要娶二房,再來找我吧!”數完錢,他揮手辭别,消失在夜色中。
叮鈴——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清脆的鈴音,在夜色彌漫中顯得分外詭異。
陸老闆原本紅潤的笑容轉瞬黑了下來,伸手招呼一聲,等在黑暗中的家丁們趕忙走過來。其中一個小個子白面青年壓低聲音:“好像是趕屍人的動靜,老闆,要不要——”
陸老闆擺擺手,罵道:“他不來招惹我們就謝天謝地了,他趕他的客人,我埋我的家眷,各不相幹。”
“那——”白面青年遲疑着。
“今夜你就在這裡守着,别讓他驚動新禮。要是給他招呼走了,你當心你的狗腿!”撂下這句,陸老闆帶着其他幾個家丁轉身離去。
隔了老遠,白面青年還能察覺到那幾個同僚的嘲笑,無法,隻能坐在墳墓邊守夜。本打算睜着眼睛守一夜,結果不知不覺間,上下眼皮就急不可耐的親熱在一起,怎麼都分不開,迷迷糊糊中,他好像聽見兩個人在說話。
其中一個聲音清亮活潑,簡稱為甲好了,另一個低沉渾厚,就叫乙吧。
甲:“你到底能不能确定?我找了這麼多年,時間緊迫啊!”
乙:“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族裡管這事的,我隻負責送你來,其他的你自己解決。”
甲:“真不講義氣,算了,我自己去找好了。”
乙:“那我走了,你别忘了,明年是最後一年,你還剩下一個地方沒去,最好三個月結束這裡。不然就是新的輪回,一切重新來過,你這四十多年的努力等于白費了。”
甲:“我知道了!你真啰嗦,記得多給我做做夢,不然在這裡我跟廢人沒兩樣。還得給我留幾個幫手——”
乙:“一切照舊,多的沒有——”
就這樣,那兩個聲音叽叽喳喳個沒完,白面青年猛地驚醒,大聲叫道:“何方妖孽?在——在這裡喧嘩——”
他拿起旁邊挖墳剩下的鋤頭,護在胸前,警惕地看向四周。
叮——
清脆的撞擊音在他耳邊極近的位置響起,在他失去意識前,隐隐約約看見兩個差不多年紀的青年,衣服一綠一黑,背後閃耀着絲絲蒼藍色光芒。
那個綠衣服青年笑嘻嘻的拿走他的鋤頭,笑着說:“有意思,這裡的人穿的衣服好古怪。”
他不知道對方說的古怪,意思是指他衣着寒酸呢,還是嫌棄他這身粗布短卦不夠時尚。
來不及思考,他就這麼暈過去了。
“這人好奇怪啊,大晚上還在墓地裡坐着,不害怕嗎?”綠衣服青年拿着鋤頭左右揮舞,問道。
“竹七九,我得走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你如果遇到麻煩,就去山北河家,那裡是落腳點。”黑衣青年擡頭看天,月亮已經從烏雲裡鑽出來,灑下滿地光輝。
借着月光,他在胸前畫了個咒印,低聲道:“人之初,性本善——”逐漸隐去身影。
竹七九沖他消失的位置揮揮手,以作告别。又盯着手裡的鋤頭看了半天,才慢慢道:“好吧,我要從哪裡開始呢?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說罷,扔下鋤頭往山下走去。
啪——鋤頭砸在白面青年的手背上,疼得他叫出聲來。他摸摸手背,又看看鋤頭,喃喃道:“難道剛剛是做夢嗎?怎麼好像看見兩個發光的人影——”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再說薛暮冉那頭,此次下鄉,賺了五十塊,夠他三個月口糧無憂。此刻他正心情愉悅的往義莊走去,看看有沒有新貨物,好為下一樁生意做打算。他可不信陸新瑞真心留他下來做客,無非是場面話。索性借口回縣裡,早早逃離。
卻憑空聽見一陣鈴铛響,讓他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午夜時分,招魂鈴響,生人回避,死者通行——
這是趕屍人的規矩。
偏偏這種時候遇見趕屍人!他眉頭緊皺,仔細分辨着鈴聲的來源,卻發現那聲音缥缈無根,忽遠忽近,忽左忽右,根本難以回避。
越是着急的時候,越是碰上這種事!他沉吟片刻後,打算搏一搏。也許根本碰不上呢,為此耽誤時間可就大大的不妙。
想到此處,他把心一橫,繼續往前走着,兩隻眼睛卻四處亂飄,生怕漏掉趕屍人的蹤迹。
正所謂,習慣擡頭仰望星空的人,往往會被腳下的石子給絆住腳。薛暮冉一個沒注意,被腳下的樹根絆了一跤,另一隻腳踩在青苔上,整個人往斜坡下滾滾而去。
叮鈴——
入冬以來,百木凋零,隻剩下光秃秃的樹幹,加上此時月光明朗,視野清晰,他一邊滾一邊叫。
幾株草木之外,有一處羊腸小道,三四個裹着黑布的人前面,站着一位身穿青布道袍的男人,他手裡搖着青銅鈴铛,正一臉震驚地望向自己這邊。
轟隆——
丁鈴鈴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