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寒冬日,四九時分,昨日剛下了一場大雪,整個綠柏鄉白茫茫一片,一襲黑衣的薛暮冉縮着身子,走進一家飯館。
推門進去,店裡的熱氣撲面而來,立時周身都跟着暖和起來。這時,左手邊的傳來一聲:“晦氣!”像針一樣紮進他的耳朵眼裡。
他正眼也不看向那邊,自顧自走到正中央的位置,叫來小二上菜。
原本吵嚷的飯館突然安靜下來,一道道隐藏不住的厭惡目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薛暮冉第一次體會到‘芒刺在背’這個成語的厲害之處。
“上兩道小菜,一碗雜米飯,再來一壺小米酒。”小二殷勤地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他是做陰媒的,字面上意思,就是給死人拉郎配。
最近綠柏鄉有個大戶人家死了兄弟,找他過來做媒人,給死人娶親。一次五十塊錢,一年做成個三四次,也就吃喝不愁了。
現在世道艱難,活人的生意難做,可死人多了,卻有人找上門來求你出山。
自然,你賺得多了,有人就眼紅。加上賺的是死人錢,剛好給那些人的嫉妒提供了理由。他倒是不在乎,人生在世,無非就是糊口賺錢。活人的錢賺不到,那麼退而求其次,賺死人的錢也不壞。
吃飽喝足之後,他揣着手在街上亂晃,眼睛亂飄,在觀察潛在客戶。如今四鄉一縣,隻有他一人做這行生意,自然要搶占先機,把名聲打出去。
他可不是什麼得道高人,可以降魔伏妖,無非是裝裝樣子,騙騙無知村民罷了。正因為如此,他才更需要高調做事,不然更顯得他心虛。
拐進街邊的小巷,兩邊都是青灰色的院牆。走了好一會,才看見一扇喜慶的大門,上面貼着大紅喜字,頂上挂着黑色的牌匾,寫着‘陸宅’兩個金色大字。
他嗤笑一聲,敲了敲門。
不一會,裡面走出來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一身青色短打,他看了薛暮冉一眼,立刻垂下眼睛,往院内喊了一聲:“老爺,薛老闆來了。”
說罷,打開門退到一邊。
薛暮冉自嘲的笑笑,走進去,心道:什麼時候我變得這麼怕人了?難不成做這行久了,連面相上也帶了幾分死人氣?
少年在前面帶路,穿過雕刻着飛龍的影壁,經過回廊,來到一排房屋前。少年輕輕敲了其中一扇門,進去低語幾句,然後出來請薛暮冉進去。
雖然剛下過一場大雪,整個院子卻被打掃的十分幹淨,隻有樹梢上留着一簇簇白雪,夾在綠色樹葉中,别有一番清新之感。
薛暮冉進去,愣了一下。原以為這新發了财的陸老闆家中肯定裝飾得氣勢恢宏,到處描金繡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錢。結果這間屋子裡除了兩排書架,一張案幾椅子,再無其他。
他面露谄媚之色:“别人都說陸老闆隻懂得經商計算,卻不知您也是喜歡讀書之人啊!”
“哈哈哈哈,士農工商,他們種田的瞧不起我做生意的,也正常。”大腹便便的陸新瑞從椅子上艱難的起身,跟薛暮冉握了握手。
“我在外漂泊七八年,做了點生意,賺了點小錢,回來蓋了這座宅子,原本隻想着一家人平平安安,好好過日子。誰知道,弟弟新禮他福薄,竟然受不住這氣運,撒手而去,唉,我也不知道,這賺錢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薛暮冉在心裡冷笑道:這錢對你自然是好事,至于你那沒福氣的弟弟,當然是惡事,還用得着問嗎?
嘴上卻還是惋惜的語氣:“令弟不如您福澤深厚,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一般人哪有這樣的福氣,出門一趟,人财兩得呢?聽說陸老闆帶回來一位美麗的夫人,鄰裡都誇贊不已呢。”
“哪裡哪裡,都是大家給面子。”
一番恭維後,見陸新瑞滿面春風,薛暮冉這才進入正題:“關于這次給您弟弟找妻子,女方人選是否已經定下了呢?”
“這是自然。”陸新瑞面上得意更甚。
數日後。
暖陽高照,冰消雪融,河面飄着幾塊薄冰,緩緩往下遊流淌。殘樹爛枝矗立在沿河兩岸,被刀子似的寒風吹得隻剩下光秃秃的軀幹。
赤裸的樹幹下坐着兩個裹着灰色粗布大襖的中年男人,正眯着眼睛在曬太陽。
其中一個約莫五十上下,頭戴青綠色護耳帽,稀疏的白發從額前冒出來,硬的像樹杈。他手裡捧着灰黑色的茶壺,時不時仰着頭将那纖細的壺嘴往喉嚨裡一灌,隻聽見咕咚一聲,估摸着水就少了大半。
另一個則蓄着滿臉的胡子,顔色比墨水還深。臉上卻皺紋密布,猶如刀刻,一時間竟然看不出實際年紀。
“老李家那個小丫頭是不是走了?”帽子男呼出一口氣,将帶着餘溫的茶壺塞進懷裡,閑閑說了這麼一句。
“是的喲,前天夜裡咳嗽了一晚上,第二天身體就涼了,聽說被陸老闆家定了,給了五十塊。”胡子男接嘴答道,他沒有茶壺,隻是搓着手取暖。
“這年頭,死人都能賣錢了,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的!”帽子男狠狠啐了一口,将茶壺裡剩下的水一飲而盡,起身離去。
大胡子男則慢悠悠在那片枯草地躺下,伸展四肢,享受着溫暖的陽光。
此處遠離村莊,除了風聲,再沒有其他動靜。不過也僅限冬天這個百蟲冬眠的季節,要是換了春夏,那蟲鳴蛙叫聲不絕于耳,加上蚊蟲叮咬,這個河岸是萬萬呆不得人的所在。
人一安靜,就開始胡思亂想。他腦中閃過陸老闆家鋪滿青磚紅瓦的院牆,屋頂鋪的是新燒制的黑色的瓦片,透着水墨一般的光。窗戶刷着紅漆,鑲嵌着帶花紋的毛玻璃,據說是縣裡的時髦貨。
鄉裡人都說,陸老闆下海經商,賺的錢連三個皮箱都裝不下。還帶回來一個妖豔的女人,身材好得鄉裡任何一個女人都比不上。
不過也不知道真假,那天他也去瞧過熱鬧,陸新瑞隻帶回來三個皮箱,加上那個女人背着的行囊,如果都是錢的話,那的确是三箱子多的量。
隻可惜那女人面紗包着頭,根本看不清長相。不過身段的确婀娜,比自家那個生過三個娃娃的老婆子好多了。
金錢在手,美人在側,齊人之福,不過如此。
“啧啧,這要是分一點給我——”他眼中閃過羨慕的紅光。
旁邊傳來腳步聲,他止住幻想,以為是帽子男回來了,支起身體笑着問:“怎麼?裝好開水了?”
轉頭一看,卻愣了幾秒鐘,站在他面前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逆着光,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又重新笑起來:“小薛,怎麼是你?”轉念一想,笑得更歡了,“哦——是為了陸老闆那事吧?”
依舊穿着黑襖子的薛暮冉冷着臉坐下,恨恨道:“那老陸真不是東西,他弟弟都三十多了,還找個十四歲的小姑娘,這不是作孽嗎?”
帽子男聽了,哈哈笑了起來:“怎麼,‘那邊’還講究這個?”
“怎麼能不講究?人活着是為了什麼?不就是死後安穩嗎?要是臨了死了還給你配個老女人,你不會有怨氣嗎?”
“我可不會!别說給我配個老女人了,就是個老太太,我也滿意,正所謂,女大三,抱金磚。大我個三四十歲,我這就等于是住了個金子打的屋子啊!”胡子男攤開雙手,仿佛此時上面正擺着幾十塊金子。
“你也就現在散扯幾句,真到了那個時候,就笑不出來了!”薛暮冉起身,拍拍褲子上粘的雜草頭也不回地走了。
見他消失在遠處的土房後頭,胡子男再次躺下來,自言自語起來,嘴邊還挂着一絲笑容,“現在的年輕人啊——要說不忌諱,膽子大,那的确是大,連死人的錢都賺。可要說封建的那老一套啊,比我這樣的老頭子還認真。可真搞不懂——”
這時,,帽子男捧着茶壺走過來,問道:“剛剛是誰?姓薛的喪門星?”
“哈哈,别這麼說嘛,太缺德了!”
“可不就是喪門星嗎?無父無母,四處乞讨,害得那條乞丐街瘟疫橫行,死了一堆人。聽說他還去脫死人的衣服穿,竟然活下來了。後來好不容易去了江家做工,結果害得江老大橫死,江家生意慘淡,瀕臨破産,這還不是喪門星?”
“這——也不能怪到他頭上啊!”
暖陽底下,依舊寒冷。在陽光照不到的黑暗處,弱小的蟲蟻們苟活其中。
午夜子時,陰陽交替之間,陸家宅院,左側一隻殷紅的喜燈籠,右邊卻是雪一樣的白燈籠。一喜一喪,一紅一白。
不一會,從門裡走出來兩支隊伍,一側全披着白麻布,披麻戴孝,另一邊則是喜氣洋洋,滿面紅妝。
這兩列隊伍并排而出,拿着吹打樂器卻不使用,連一聲咳嗽也不聞,隻聽見一連串的腳步聲夾雜在呼嘯的北風之中。
來人皆低着頭,緊跟前人的腳步,往山野之中走去。
夜色泛着詭異的藍光,今夜本是月圓,隻可惜烏雲密布,将天上的光芒遮蓋得嚴嚴實實,絲毫不漏。
來到一處新墳茔,黃色的濕土翻出來,堆成一座小山。旁邊就是一口黑漆漆的大洞,像大地的嘴,在黑暗中看不見底。
拿着紅燈籠的這隊人往左圍住,拿着白燈籠的隊伍往右走去,将整座墳圍成一個圈。
粗重的呼吸聲在黑夜中傳開,有的人開始止不住的顫抖,兩條腿藏在白色的麻布褲子裡像觸了電似的來回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