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梨,你知道用劍的訣竅是什麼?”
“……唔,不知道。”
“師父教你。這用劍的第一要領就是——出劍要快。如果你的劍慢了一步,你的命就捏在對方手裡了。”
“師父,出劍一定要殺人嗎?”
“一定要殺人。不殺人,也要見血。”
“為什麼啊?”
“因為你的劍不是繡花針,對方的也不是。不是你傷了他,就是他來殺你。”
他仿佛做了極悠久的一個夢,夢中孫百輸的臉一閃而逝,他揉了揉眼,隻見他跟前靜靜坐落着一個小小的墳包,墳包上一點翠綠新芽随風搖擺;那殷殷囑托也在耳邊緩緩遠去。他突然想到,師父的交待,他一條也沒有做到:他拔劍時,想着的第一件事,全然不是傷人或者殺人。他拔劍時,總想着要維護些什麼,盡管不是時時都有人需要他去維護。
這便是他一敗塗地的緣由麼?他睜開眼,隻見暮色四合,天空濃黑如墨。
連一顆星子都沒有。
他一個翻身,幾片瓦片從他身下滑落——原來他是躺在不知誰人的屋檐上睡着了。如同一隻輕巧的貓,他倏爾翻身落地,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的腰間仍是一把随處可見的鐵劍,如同他第一次離開淚泉,去往襄陽。十年後,除了沒有戴着那頂不合時令的貂皮帽和滿身傷痕以外,他還是這樣。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沒錯,孤身一人來,又孤身一人走,是再好不過了。
盡管他是這樣想,但是他的腳步終究不如十年前輕盈,他本人也不如十年前那般快活。可是人的一生中畢竟不是隻有快活,他唯有這一件事可做,也唯有這一件事還在支撐着他——
去彌陀山腳下。
他來的時候不早,也不晚。
依稀多年以前,武林高手的對決,不管在白日還是黑夜,小鎮抑或皇城,總會有同樣的武林高手前來觀看;當然,這些都隻存在于孫百輸的回憶之中。這一晚的彌陀山腳,靜得幾乎整個武林都陷入了死寂。他在山腳盤膝坐下,第一次感到無比的甯靜。這一刻,不論是阿誦,還是程雪時,已全然在他腦海中消失。這一晚,他心中隻有劍,和死亡。這是他第一次為了純粹的殺人而來!而此刻他也隻需要殺人!
萬籁寂靜之中,從目光的盡頭走來一人。
那人身量高大,隻是此刻,微微低着頭,聳着肩背,這使得他看來,比起人,更像一隻蓄勢待發的野獸——這一次,他沒有騎着那匹高頭大馬,也沒有黑壓壓的喜子綴在身後,作他的披風或者衣擺;他手中隻有一杆雪亮的鋼槍,槍頭綴着一點紅纓。他瘦了很多,短短十幾日,幾乎有些脫相,令王亞離第一眼幾乎認不出來。
“你來了。”
“我來了。”
“你怎麼一個人來?”
“……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個人來。”
王亞離笑了。
生與死的事情,本不是好笑的事情。他笑,隻是為着他在對方眼中看見了同樣的殺意。八年前,在洗硯司暗無天日的牢獄之中,他也曾見過類似的眼神,隻是這一刻,陸之寒眼中的痛苦奇異地令他感到了寬慰。陸之寒想要殺死他的欲望并不比他少,這件事令他開懷地站了起來。長劍出鞘,嗡鳴一聲。
陸之寒的槍也立了起來。
這是一個無月也無星的夜晚。
“你為什麼總是陰魂不散呢。”陸之寒突然道,“總是像隻臭蟲一樣……卻怎麼也碾不死……甚至,甚至……”
甚至害死了明秀。
王亞離微微垂下眼皮。
“明秀的死,我也很抱歉。可是,這件事,我無需向你交待。我隻需要殺了你。”
陸之寒怒極反笑,昏暗的夜色之中,他的眼睛冷而憤怒地亮了起來,他一面笑,一面搖頭:“王亞離,你是不是很恨我?恨我廢了你的手,你的丹田經脈?”隻見王亞離依舊冷而沉默地望着他,他仰頭歎道,“這卻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生錯了時候,生錯了地方。你若是早生四十年,也做個閑雲野鶴的劍道魁首;你若如阿誦一般,生在高門大閥,不過耍一耍劍,做個富貴閑人。隻可惜,你生得晚,又生得賤,隻好做被我碾死的臭蟲。”
王亞離的身軀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憤怒。
“你知道嗎?你這樣身份,這樣沒用,豈止是阿誦棄你而去?八年前,程雪時就投了洗硯司。隻有你,給他蒙在鼓裡,像個傻子一樣,對着早就背叛了你的人搖尾乞憐……你以為,和洗硯司對着來,殺了幾個喜子,便能報得大仇,全身而退嗎?”
陸之寒搖了搖頭。
“八年前,我就該殺了你……”
铿地一聲,他的槍已然提起!這一杆鋼槍本是重逾十斤,他拿在手中,卻宛如他手臂的延伸!隻見槍尖紅芒一點,已急遽向王亞離瞳孔刺來!隻有一瞬這麼短,又仿佛有半生那麼長——他側身一閃,左肩上阿誦留下的傷口倏爾一痛,槍尖一挑,已挑破他脖頸一點油皮——他猛然回頭,又是一□□來!這一槍果真躲無可躲,他手中劍刃一格,兵刃相接,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咔”聲;王亞離并不硬拼,隻是四兩撥千斤,同樣一挑,将槍尖挑了開去。而在那一瞬,陸之寒胸前空門大開——
“所有的劍法都是一概的道理,我為什麼要學一模一樣的東西?”
“你命坐七殺,戾氣太重!”
“程雪時的劍,不算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