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樣的陌生,甚至震撼了已經猜到一切的王亞離。
半晌,程雪時終于扯了扯嘴角。
“因為不需要了。”他冷靜地說,他不笑時,王亞離才看見,他的眉梢眼角原本生得十分鋒利,仿佛看上一眼,就足以将人割傷,“那兩個廢物。我将念珠交給他們,這是八年前洗硯司交給我的信物。隻差一句叮囑,他們就派一隻鴿子過來。廢物。”
“你到底許了他們什麼?”
這一次,換做王亞離死死盯着程雪時。在萬念俱灰之後,他執着起程雪時的回答,程雪時背叛他的原因……他隻想知道這些。但同樣地,這次輪到程雪時将目光移開,望向空白的牆壁,而他的表情也如牆壁一般空白。
“我在洗硯司有些擁趸。我許諾他們說,若是你殺了陸之寒……我做了指揮使,便提拔重用他們。”
程雪時閉了閉眼,似乎整理了一下思緒,這才轉回頭來,強笑道:“這有什麼不好?我何嘗不是為了你?你殺了陸之寒,了了你的心願,替大家報了仇……若是、若是你不想我留在這裡,我們可以回淚泉!……淚泉呆膩了,我們也可四處遊曆,訪遍名山大川……你不是一直很想嘗一嘗淮揚菜?我……”
“——如果不是你!我何須為他們報仇!!”一聲尖叫沖破王亞離的嗓子,不知何時他已滿面淚痕,面龐因為極度的痛苦和悲傷而扭曲,這痛苦甚至化作了□□的疼痛,令他尖叫着弓下身子來,“你怎麼有臉站在這裡,和我說我們回淚泉!不是你,周夔、幺兒,還有我師傅都不會死,大哥不會盲,我也不會變成一個、一個……廢人!你是畜生嗎?!我哪裡對不起你,讓你這麼、這麼樣對我……”
二人的喘息聲交疊在一起,程雪時上前兩步,要抓他的手,被他躲了開去。他突然也笑起來,隻是那笑聲比哭聲還要難聽,仿佛是笑這八年的荒謬,又是哭他自己的怨毒。
“你沒有對不起我……?”他輕聲問道,“王亞離,你好沒良心。你記不記得,八年前,在襄陽的一天。宋大哥讓你和我比試比試。你記不記得,你說了什麼?”
王亞離幾乎是掙紮着擡起臉來。但是在痛苦之餘,程雪時沒有在他臉上找尋到任何能證明他已經回憶起來的證據。
“你說,‘程雪時的劍,不算劍。’”
屋内一時間靜默下來。甚至連王亞離痛苦的喘息聲都随着這句話消失了。
程雪時靜靜看着王亞離臉上的表情,幾乎是咀嚼了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眉梢眼角的每一次顫抖,然而每咀嚼一下,他便心如刀割一次。
“就為了……這一句話?”
程雪時靜靜地望着他,沒有說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亞離的淚水和笑聲同時流淌出來,顫抖的手指指着站在他對面的人,仿佛是聽到了世間第一荒謬絕倫的笑話。程雪時臉白如紙,此刻,他看起來是那麼樣的瘦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将他吹倒,令他再也爬不起來,但他還是站在那裡,看着王亞離的淚水與狂笑,直到它們都漸漸止息。
“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程雪時的話聲就像是雪花那麼輕,“那時候我真的很讨厭你。你那麼自來熟,又狂妄……渾然不顧他人看法。後來,我們幾個總在一起厮混,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朋友之間,也會說那麼過分的話嗎?
朋友之間,也會完全不理解彼此嗎?
他也勤勤懇懇地練劍,也曾位列襄陽前十!可是他看不慣王亞離的張狂和冷漠,王亞離也不贊同他的圓滑和追求……想要出人頭地,又何錯之有?錯隻錯在他對洗硯司的天真,他以為那不過隻是一個小小的教訓……可是,歸根結底,他們本就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若非後羿射落太陽,太陽豈肯近人?
半晌,他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我們還是可以回淚泉……”
王亞離仍在喘息,聞言,如同第一次認識他那般看着他——那目光有如萬根芒刺,但程雪時卻若無所覺:“如果你還想回去……我們還是可以和以前一樣……我們——”
“……我說錯了。你不是畜生。你是瘋子。”
說罷,王亞離勉力站起身來,便往門外走。此刻,程雪時的臉上終于裂開一道不安的裂縫。
“你去哪兒……你去、去找陸之寒嗎?不,現在還太早……還是,還是你要去找童阿誦?”
王亞離停下腳步,身軀仍舊微微顫抖。但是他的面孔已然冷靜下來,冷得就像一具冰雕。他并不說話,隻是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望着程雪時,如同他們之間隔着一道萬丈溝壑。
“你……你答應過我的。”程雪時忙不疊道,那張面具順着裂痕跌落下來,露出其後的惶然來,“你答應過我……絕不再和他……王亞離!你答應過我!”
在王亞離的沉默中,他的表情扭曲起來。莫非冷卻的太陽也可重燃,燒得他渾身滾燙而顫抖。
“你還是要去找他,你愛他,是不是?那他愛過你嗎?就算他愛你……他知道嗎?他見過嗎?他見過你手骨盡碎,痛到滿地打滾的樣子嗎!他見過你痛得像狗一樣喘,隻能在我背上流淚的樣子……他見過嗎!那時候是誰陪着你?誰為你擦身,誰為你絮棉被……他知道嗎?!
“他知道你斷了手,廢了經脈,恨不得吃喝拉撒全在床上……那種狼狽不堪的樣子,他見過嗎?!他能忍受嗎?他那麼嬌生慣養……他伺候過你嗎?他知道你喝醉了酒,晚上會起來吐嗎?他知道你喝醉了會哭……知道你喜歡睡在裡側是因為害怕嗎……他知道你最愛喝的蓮藕排骨湯怎麼做嗎……你說話啊……王亞離,你為什麼不說話?!”
他最後呐喊了一聲,整個人便如被抽去骨頭一般,搖晃了一下,脫力滑坐了下去。王亞離最後看了他一眼,終于轉身離去;奇怪的是,視線模糊,他始終看不清王亞離投來的那一眼中的内容,直到臉上一涼,他才終于發現,自己原本早已恸哭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