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洗硯司成立那日起，牢獄就成了他們辦公差的場合。

洗硯司成立的第一年，牢獄裡零星進來的隻有幾個小蝦米。小蝦米進得快，出得也快，進來時全須全尾，出去時也全須全尾。

洗硯司成立的第二年，牢獄裡便開始進些小有名聲的人。這些人一進來，有的出得去，有的出不去。

洗硯司成立的第三年，牢獄裡進的是武林中流，這一回，沒有幾天，他們的腦袋便高高挂在順天的門樓子上，任風吹日曬，給鳥雀啄食。

洗硯司成立的第四年，牢獄裡進過幾個大人物，有的大人物挺胸擡頭地走進牢門，又點頭哈腰、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也有一些，用他們的腦袋換下了去年的腦袋，照樣挂在門樓子上。

今年是洗硯司成立的第十年。盡管，這不是陸之寒接掌洗硯司的第十年。他從他十六歲那年、洗硯司成立的第三年接手，指揮使這一位置，已經遊刃有餘地坐到了現在。

并且将會一直一直、安安穩穩地坐下去。

他此刻正就坐着，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滿室昏暗的燭光之中，他拿起手旁的茶，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咽掉口中的茶，他微微咳了一聲。

他一咳嗽，便有一隻喜子從黑暗之中悄無聲息地出現，撤下茶具為他添水，黑暗之中，隻有水流的汩汩聲。

陸之寒一擡眼皮，對面架子上的人也正在此刻悠悠醒轉，隻不過，對面的人，有一隻眼皮是癟的。

“好濃的茶香味兒……”那人道。幽幽燭火之下，隻有他的光頭微微發亮，映出其上經年的戒疤。若論一個和尚該有的樣子，他是半分也沒有——相反，那張溝壑縱橫的長臉上，還很有幾分帶着血氣的兇惡。

“等添過了水，住持也嘗一嘗？”陸之寒一笑，仿佛他是此間最為熱情好客的東道主，準備招待一位久候方至的客人。

“指揮使客氣了。老衲少有此等口福啊……”

劉爾遜歎息一聲，獨眼在眼眶子裡微微一轉，很快盯緊了陸之寒。

他的鼻子還如年輕時一樣的靈，在這間牢獄裡經年不散的血腥味兒中，他還聞出了那茶是上好的廬山雲霧——那是他藏在床底下的茶，絕不會給人知道的。

方才的喜子去而複返，他手中捧着熱滾滾的茶壺和茶杯，竟如同毫無痛覺一般，面無表情，兩隻手抖也不抖一下。

“震天鐵沙掌……”劉爾遜認了出來，“你就用震天鐵沙掌的少掌門的手，給你端熱茶？”

陸之寒微微一笑，并不急着允準那喜子将茶壺放下，仿佛存心炫耀，又仿佛這隻不過是他辦公時最尋常不過的光景。他甚至在太師椅中調整了一下姿勢，以便自己坐得更舒服、更安穩一些。

“讓住持見笑了。他個毛頭小子，還需曆練得很，若論名聲，怎麼能跟您‘鴛鴦雙刀’相比？”

“哈哈。往事怎好再提？老衲出家為僧多年，早就是紅塵檻外人——就是四年前，我師父空聞大師圓寂時，我接了他的衣缽，也交了耗羨……那時候，指揮使身邊還沒有這麼得力的人哩。”

“住持好記性。當年，我們去震天門抄檢，那掌門崔震天無論如何不肯歸降，反抗得厲害，我隻好殺了他們一家五十四口，但沒想到，他竟然不惜讓自己的親生兒子閉氣藏在糞坑裡……啧啧啧。”陸之寒唏噓道，“我當他是什麼鐵骨铮铮的漢子，原來也是個凡夫俗子。這小子撈出來時，臭得百裡可聞，由是到如今，我才一直叫他做些奉茶的活兒，去一去那味兒。”

他這麼說的時候，他身旁的喜子還是照舊捧着那滾燙的茶壺，一動也不動，空白的臉上，連一絲顫抖都不曾有。

劉爾遜的獨眼又回到陸之寒身上，這一次，他說話的語氣也戲谑不起來了。

“那麼……你抓我寺僧人，又拘我在這裡……難不成是茶用得多了，缺幾個做素齋做果子的。”

“跟住持說話還是那麼有意思。”陸之寒哂笑，終于一揮手，令得那名無聲的喜子将茶壺放下，為他斟茶，那雙手幾乎被燙得火紅發亮，“我隻想問你一個人。”

昏暗的燈下，陸之寒的眼睛變得格外凝神專注，專注得連瞳孔也跟着縮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