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止息,月影重現的時候,王得意和昏迷的阿誦,終于到達了彌陀寺。
王得意用拳頭砸開山門,爾後就是僧人們出來、又是僧人們去叫方丈,然後清妙和明秀一起跑出來——明秀的僧袍還亂七八糟地披在肩膀上,隻來得及套了一條袖子。
“他中了毒。”王得意言簡意赅道,“我暫時封住了他的幾個要穴,但是撐不了太久。”
阿誦臉色慘白,五官精緻的臉上隐隐透出一股灰氣,無意之中,他瞥了一眼,隻一眼,就感到一陣心髒一陣緊縮,忙轉過頭來不再看第二眼,同僧人一道将阿誦搬了下來,運去方丈禅房。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松脫了手,阿誦依舊安安穩穩地昏睡着,眉頭微微蹙起,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什麼。王得意忽然發現這裡人手充足,本就不需要他跟着忙前忙後,想道,我反而不好給他們添亂。于是他便靜靜站住了腳。明秀一扭頭,見他呆站在原地,一拍腦門,又跑來問他:“你們是碰上什麼事兒了?紀哥怎麼中的毒?诶呀……早知道,那日不要你們走……”
王得意低頭望去,隻見自己手中還握着在天如醉,從那死士身上摸出來的腰牌
那腰牌狀有八邊,于黑灰色的材質之上,雕琢着細細的、繁密的線條——像一張蛛網。
“呀!這牌子——”明秀叫了一聲。
王得意擡起頭,看着他。不知怎的,明秀抿了抿嘴,忽而又不提了。半晌,才強顔歡笑說:“清妙老頭兒在醫術上還是有一手的!别擔心了,咱們去幫他的忙。”
說完,也不顧王得意的答複,他一轉身,忙不疊地又走了。
王得意目送他離去,直到他進了禅房,這才低下頭,又來打量這塊腰牌——其實不消明秀來說,他也是認識這塊腰牌的。
灰黑色的蛛網腰牌。這是洗硯司的最低一等的喜子,常混迹于武林各處,專職做着暗殺、竊聽、卧底的任務。幾年以前,江湖中人管喜子們的出現叫做“喜從天降”,雖說叫這麼個名兒,但所有人說起來的時候,卻都是愁眉苦臉的。因着一旦這些喜子們現了身,随後出現的大約就是暗殺、抓捕,又或者兩敗俱傷。
沒有人比他對這塊腰牌更熟悉了。隻是他見過的那隻腰牌,是一種枯葉般的黃色,在他眼前,晃啊,晃啊……每晃一次,就要帶走一個人。
彌陀寺内滿地殘雪。而他站在雪色與月色之間,寒冷徹骨地思考:這些人真是洗硯司派來的麼?這塊腰牌看起來不似作假……就當真是洗硯司派來的,殺了老于他們的也是洗硯司麼?今晚是為着什麼?為了殺他?又或者是為了殺……阿誦?不……不可能,阿誦是皇親貴胄……洗硯司絕不會……
洗硯司絕不會嗎?
他狠狠打了個寒顫。
從他窗外吹進的迷煙,他并非聞不出來。那并不是多麼高明的辦法,何況那迷煙的劑量,充其量隻能對付對付全無武功的人。畫面如同黑色的潮水,在他腦中緩慢而幽暗地閃回:阿誦的房間隻有死士,沒有迷煙。那迷煙,本就是專程來對付他的!
他腦中漸漸推斷出一個可怕的事實:如果這些人是貨真價實的洗硯司的喜子,那麼他們的任務恐怕是活捉他,而與他同行的人,一律不留活口。
*
“我為他運功發散了一陣兒,今夜應該暫時無事。”清妙盤腿坐在床邊,臉色也不好看,額頭還綴着一層熱騰騰的汗珠,“調制解藥也需要一陣子,我叫明秀去藥堂抓了。”
他的語氣依舊是平靜而寬和的,王得意再沒從他臉上瞥見過去“鴛鴦雙刀”的影子,這一瞬間,比起他應有的“放心”,從心中浮起的卻是另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仿佛他同武林、抑或是江湖的最後的一點聯系就要被斬斷了。
阿誦仰卧在樸素的僧床上——現在他可沒法兒嫌棄這個嫌棄那個了;但他的眉頭松開了一些,似乎證明了清妙此刻的有用之處——王得意酸溜溜地想——但阿誦閉上眼時,那種淩厲和冷傲的神色終于消失殆盡,隻有一些嬌憨的稚氣,倒十分符合他的年紀。原來他其實才十五歲而已。
“童施主不會有事的。”清妙平靜道,此刻他已經擦去了額頭上的汗水,更像是一個皺皺巴巴的普通老頭兒了。王得意忽而問道:“劉爾遜,你怎麼老了這麼多?”
“人怎會有不老的呢?”
“我以為至少我自己不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