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奇怪,可能是因為有“人”陪在身邊,那點難以言喻的不安感不知不覺地消隐無蹤了。
如果要用語言來形容,就是始終不上不下的心髒突然之間落在了實處,不用再擔心會行差踏錯一步落空。這和之前要求餘姚跟他一起等在樓梯間裡的時候還不太一樣,那時他實質上還需要看顧對方的安全,眼下反倒自己成了被照顧的這一方。
……其實也并不算是他喜歡充當被保護者的角色,但身邊有個能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的可靠幫手的感覺确實不錯。
他攥在手裡的甚至隻是一小片衣角,那厲鬼具現化出的布料純粹是被他的體溫給焐熱,摸着漸漸也與他自己的差不多了。然而終究是不同的,僅僅再往上一點點,就能碰到不似人類的冰涼皮膚。
他的安心感産生得并不合理,殷素問對此心知肚明,從抵達江城到目前為止,他的恐懼大多數都是由對方所給予。這也成了他不願意去握那隻手的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因為他覺得以兩人現在亂七八糟的關系,再産生額外的肢體接觸就太奇怪了。
殷素問悟了。
——他就知道這是斯德哥爾摩!
他當場迷途知返,知錯就改,直接松開了自己拽着的袖口,為表決心還加了個甩手的動作。
沈聽風:“……?”
厲鬼迷惑地看着翻臉比翻書還快的人類,倆人不偏不倚地在這會兒到了岸邊,他莫名感覺自己被渣了。
殷素問反應過來後也自覺這行為有點像是用完就扔,為了緩解尴尬,他假裝無事發生地蹲下身,注視着斜坡下那幽暗的水面。
“我知道你在,跑什麼跑。”他說,“趕緊的,我還有話要問你。”
湖水靜谧無波。
殷素問:“……”
他瞄了眼還不明所以的沈聽風,決定繼續狐假虎威。
“我數到三。”
“一,二——”
“來了來了,剛才有點耳背嘿嘿!”伴随着響亮的“嘩啦”聲,水鬼當着他倆的面表演了個饅頭出水,窦春華肉眼可見地很緊張,眼神不停往他旁邊瞟,“有什麼事就直接吩咐呗,怎麼還勞兩位親自跑一趟?”
沈聽風:“?”
殷素問差點就翻個白眼,說的跟能叫得來似的。
“我問你,”他單刀直入道,“你為什麼這麼怕他?”
現在終于可以問個究竟了。
窦春華:“呃……”
“非得說啊?”他小心翼翼地問。
殷素問:“你覺得呢?”
沈聽風:“可能是我有正氣護體。”
殷素問:“………………”
你個鬼哪來的正氣,别給爺整笑了,還有此“你覺得”非彼“你覺得”——誰問你了,一邊兒玩去!
沈聽風在他的死亡凝視中識相地閉嘴,窦春華在對面察言觀色片刻,果斷地判斷出了誰是有話事權的那個,老老實實回答起了殷素問的問題。
“就……直覺?”水鬼吞吞吐吐道,“我不知道為啥,要我具體形容,我也形容不來。雖然這麼說埋汰了點……耗子遇見貓?”
沈聽風:“我說了你還不信。”
殷素問:“……”
可惡,找不到反駁的點。
他暫時放棄了這個深究隻會讓自己崩潰的問題,轉而問道:“你現在感覺得到那東西的存在嗎?”
一聽不是沖他來的,窦春華松了口氣,“在在在,當然在。”
“難道,”他試探着問,“您二位是打算……”
殷素問“嗯”了聲,“先引出來試試。”
本着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精神,窦春華立馬摩拳擦掌地爬到旁邊岸上來看熱鬧,對方還是謀害了他性命的仇人,他巴不得多添一把火,“有我能搭把手的盡管吩咐,我一定照辦!”
殷素問本來就是這個打算,這下倒是省了多費口舌。
“那等有動靜了,”他說,“就交給你去第一時間牽制一下了。”
不知道到底什麼療效的沈聽風還是不要貿然出手了。
窦春華:“呃……”
胸脯拍得啪啪響,真要動手又有點慫,實乃人之常情,但話都放了出去,再看看高深莫測、俨然已經默認的那位,隻能啞巴吞黃連地認下來。
高深莫測的那位在放空。
沈聽風看着殷素問挑了一塊較為平整的大石頭,擦幹淨以後坐下來,取出從朋友父親那裡借來的淘汰漁具。他動作生澀,顯然沒有系統地學過怎麼釣魚,魚線在指腹上纏繞出一點凹陷的弧度,消弭後還餘下淡淡的紅痕。
但接下來要做的也不需要多麼高超的釣魚技巧,殷素問将疊好的銀元寶穿進魚鈎,排着挂成一串兒,然後輕輕一抛,讓它們落入了不近不遠的那處水面。
月光同樣輕柔地落在他的側臉上,脖頸的線條卻悄悄藏進陰影,每每看過去,總會使凝視者油然而生出一種由衷的幹渴。本能要靠理智去壓制,一方面為了轉移注意力,另一方面也是真的好奇,沈聽風看向對方拿出的符紙,“這又是什麼?”
“懂不懂打窩的含金量?”殷素問把三道畫好的黃符用魚線穿在一起方便回收,然後往浮标附近扔去,“我疊的元寶連我爺爺都誇,加上這些招魂符,三六九又是和陽間相反的陰數,我不信就這樣了它還不上鈎。”
他包裡還有用來召請雷神的敕雷符留作防身,到時候就是一套絲滑連招,看看蒼天饒過誰。
十分鐘過去了。
二十分鐘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