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言閣獨辟一格,歸梁王直屬,于諸州郡設立分閣,遣官員分巡各地。民間凡對官府行事有所不滿,或有規制之谏、法度之議,無論高下遠近,門戶出身,皆可來此投言。因其設立本意在聽萬言、明衆意,凡有一言可采,便有一處可納,故而萬言閣素有“采風正聲”的美名。
總閣設于國都腳下,地處太平,日常接待倒也清閑,真正繁雜的,是那些自各地分閣送來的案牍公函,千頭萬緒,俱待一一批複。沈秋筠當值這一日,原也未曾料想會有這等熱鬧場面。門前人聲鼎沸,圍觀百姓擠得廊上滿當,連照壁下都站滿了人。還未踏入堂中,便聽得笑聲、嗔聲、起哄聲混作一團。
入堂前設有一方明鏡,是供值事官整冠肅容之用。沈秋筠走到鏡前,指尖緩緩抹平衣襟,淡淡看了一眼鏡中影,不緊不慢地偏首,問一旁的唐杉:“外頭是何來曆?”
唐杉是今年新入閣的,向來跟在沈秋筠身側曆練。她長了一張娃娃臉,個頭纖細,瞧着很是伶俐,就是笑意一上臉,什麼心事都藏不住。她小聲湊近,苦笑道:“屬下不認得,看陣仗……像是來鬧事的。”聲音一落,堂外有一聲短促的琴音,人群呼聲又高了一度,竟帶起一片掌聲與叫好聲,連沈秋筠的眼睫都顫了一下。
沈秋筠心下已隐約有數,理了理袖口,轉身踏入堂中。
喧鬧聲,瞬間撲面而來。
果然,入得堂來,一眼便見堂中立着一女子,身形纖而不弱,臂間抱一把以青緞半裹的長琴,姿态閑雅不拘。她不再是豆蔻年華,卻有着叫人一見難忘的風情,鬓邊簪一支赤金鴉羽簪,半隐在微散的青絲間,帶着江湖人的爽直與随性。那一雙眼,不必擡得高,便自有清意緩緩流轉,仿佛聽盡了弦上千般離合,嗅慣了紅塵浮生短長,指下曆來調定人世間萬般的起起伏伏。
見狀,沈秋筠的心登時又涼了一分:唉,還真被她料中了。
“沈大人,我名喚抱琴。兩年前你家閣主說,在我三十歲生辰若不露面,就賠我三百金。眼下呢,人呢?”
什麼叫你家閣主,這閣主誰稀罕誰認去!
沈秋筠面上八風不動,心裡卻已翻江倒海:好個穆飛纓,花事不消停、債帳一籮筐,淨往她這倒,真當萬言閣是替人收拾風流債的?
她唇角壓得穩穩當當,半點情緒不露,唯袖下一道青筋微微繃緊。今兒來的,是個有名有号的人物。傳聞她指下一曲千金,初聞似潺潺溪水入耳畔,漸而又如疾風驟雨扣心門,最絕是一曲終了,餘韻繞梁,叫人徘徊回望,竟不知是琴聲散了,還是心尖兒落空了。說到她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事迹,便是當年與穆飛纓在酒樓裡那場鬥詩鬥酒。那酒樓至今生意興隆,牆壁梁柱間仍貼着二人留下的詩篇,紙色雖已泛黃,字迹卻被店家請高人細細描摹,生怕散了舊日餘韻。偶有酒客仰頭望去,還常聽人笑言:“當年我也在場。”說得眉飛色舞,一桌人便都笑了,仿佛舊事近在昨日。
“抱琴姑娘所言,可有憑證?”
抱琴莞爾一笑,底氣足得很,早有準備地從懷裡摸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字據:“有啊,當年說好的,這裡寫着呢。”
沈秋筠擡手,唐杉忙忙跑來,将字據遞上。沈秋筠展開一看,面不改色道:“這印,不是她的。”
抱琴眼都不眨,手腕一翻,遞上第二張字據:“還有這個,這筆迹,您品一品,她落的名兒。”
沈秋筠接過,慢慢撚起一角,平平淡淡道:“這字迹也不是。有畫押嗎?”
抱琴唇角抖了抖,幹笑一聲:“有是有……”她語氣比方才低了幾分,猶豫片刻,才把最後一張抽出來,遞上去,“指印給按糊了……”
唐杉隻得又跑了一趟,小姑娘腳步輕快,心裡頭卻直犯嘀咕:您有三張不能一并呈上?非得折騰她來來回回跑三趟,鞋底子都快冒煙了。
那人的伎倆沈秋筠清楚,可她還是好生生看了一眼,才搖頭道:“不作數,下回記得叫她按明白。”
“沈大人啊,”抱琴低笑一聲,帶着點又惱又笑的氣音,“我都叫她一式三份了,竟還不成?她人都不肯見我,哪來的下回?你們萬言閣,就這麼由着閣主愚弄良民的麼?”
沈秋筠把幾張字據挨個折好,對着抱琴原先的折痕,折得是分毫不差,連微微翹起的角都要按平,像是在料理什麼了不得的公事。她派唐杉将字據遞還給她,慢條斯理道:“抱琴姑娘,這屬私事,不歸萬言閣管。要告她,出門左轉,北坊巷衙門在那頭。”
“我初到梁都,不識得路,你們就這麼打發人?”抱琴嗔怪道。
“姑娘稍坐,我一會兒派人送您過去,文書我已經請人在替您寫了,一會兒您看看,有什麼不合意的我們再改。”沈秋筠安撫完抱琴,偏頭便吩咐唐杉去後頭調人:“天熱得緊,去擡兩桶水來,散些涼氣,也給外頭的百姓們送些水喝。”
不多時,便見唐杉帶着人提桶而來,夥計們打着瓢沿路灑水,門口的暑氣頓時被壓下一層,連帶着人群中的聲浪也稍退了幾分。再有人端着木盤,盤中擺着粗瓷碗,挑着水桶,一一送到人前,低聲笑着勸:“您别光看,喝口水歇歇。”堂外笑聲漸起,有老者抖了抖袖口,有小兒聞着水氣嬉鬧,不一會子熱浪便消停了些,連圍觀的氣氛都松快了下來。
沈秋筠見好,眸光再度落回堂中,溫聲道:“抱琴姑娘名動南北,如今能引得梁都百姓聚到萬言閣前來看個熱鬧,也是許久未見的盛景。文書一會便好,不知姑娘是願在堂中稍坐,還是移步後堂歇息?姑娘風儀萬千,才情絕代,這般大熱的天,百姓們都想多看姑娘一眼,連日頭底下都不肯散,叫人也不好勸呢。”
抱琴指尖輕輕撥了撥琴弦,聲音不響,像是撓在誰心口上似的。她眉梢一挑,皓齒輕咬,像真想咬人一口似的,眼底分明寫着“我不服”。她偏過頭,眼風一斜,語氣不鹹不淡地問:“沈大人,就一句話,她在梁都嗎?”
沈秋筠溫和一笑道:“閣主行蹤,無可奉告。”
***
可算把人送走,夏日暑氣正盛,沈秋筠脫了帽,沖着唐杉連連搖頭。唐杉笑着,拿起帕子替她拭了拭額角幾滴滾胖的汗珠。
忙活了一天,傍晚回家,沒想到抱琴竟正撫琴為老太太解悶呢。沈秋筠一怔,問家仆老楊:“怎麼請進來的?”
“老太太聽見外頭有琴聲,便讓我出去瞧瞧。我聽姑娘說是走江湖賣曲的,瞧着她舉止得體,話也說得好,琴聲一響,老太太便笑了……這不,想着難得她老人家高興,就……”他說到這兒頓了頓,撓了撓頭,好像是知道做錯事兒了,語氣發虛地補了一句:“就請進來了……我瞧她不像壞人,老太太也歡喜。”
沈秋筠聽罷,半分責備也無,隻看着他點了點頭:“請得好。娘喜歡便是要緊事。”溫聲細語地,末了才補了一句:“隻是下次再請旁人進來,要先來問過我一聲。”
老楊聽得明白,忙應下了,心頭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那曲聲果真不俗,沈秋筠倚在廊下阖眸聽了一會兒,竟沒好意思開口。她忽然記起晚上與閣主約好,本打算套點小朝廷的消息,結果可好,閣主那邊自己沒個落腳處,還賴着非要住她這兒。她一早派人收拾的客房,這會子一看,興許是用不上了,又或是得給别人用了。一想到這裡,她就無心聽琴了,趕緊吩咐老楊:“一會兒閣主來了,就說我沒空,讓她留下地址,我去找她。”
趁着一曲收尾,沈秋筠終于露面了,她先向娘親行了一禮,溫言道:“許久沒見母親這般開心了。”而後目光一轉,向那撫琴女子颔首:“抱琴姑娘,好巧。”
老太太笑問:“你們原來認得?”
沈秋筠含笑應道:“母親有所不知,抱琴姑娘乃當世名樂,琴藝之妙,便是置于南央宮中,亦不遜色分毫。”
老太太感歎:“唉,難怪這曲子好。”
沈秋筠請她借步,語氣溫溫的:“姑娘今日登門,不知所為何事?”
抱琴答得輕快:“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打聽打聽那位的下落。都說沈大人是萬言閣的二把手,連您都不知道?”
沈秋筠撫袖一歎:“姑娘說笑了,小官不才,入閣不足三年,前面有的是大前輩,不過是跟閣主走得近些,多沾了點名聲罷了。再說,就算是二把手,這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間,也隔着天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