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女會當日清晨,周後在花園中踱步,走在她身旁的女子一手拈了一枝垂紅海棠,懶懶晃着,另一手撫過花枝,打落了一地花露。
她是個身段潇灑的标緻人物,今朝穿一襲石蓮黛底、點染胭脂朱的衣裳,腰間束一條青墨色織帶,帶上懸着一隻月牙軍刀形香囊,襟袖上繡有遊鶴與水雲紋,行走時下擺獵獵,宛若野鶴臨江。她素喜明豔之色,旁人穿了隻覺紮眼,到了她身上,卻好似本就如此,有幾分恣意天成的妙緻。興是訣洛風水養人吧,這人眉眼生得出挑,最是那一雙瑞鳳眼,眼尾微翹,勾着天生的風流,與她颦笑間的散漫不羁甚是相配,又因神色常閑,眸光沉定,便不顯輕浮,不言不語時,好似在聽風賞花,偶偏首一笑,恰如舊人回眸,桃花乍醒。
“倒是稀客啊,閣主入宮做什麼?”
“這不是因為小朝廷上的事兒嘛。”穆飛纓笑吟吟地應着,手中拈花未放。話音未了,袍袖一振,順勢後退半步,身形一轉,做了個浮誇的揖:“來恭喜您。”
“何喜之有?”
“祝您更進一步。”
“免了吧。”周後沒有領情,低頭撥過一朵新綻的龍女花,消遣道:“我看你是在梁都待悶了,想出去了吧。想來是本宮的不是,令閣主那些個莺莺燕燕害相思之苦。”
“哪裡哪裡。”穆飛纓立時接話,尾音帶着點讨好的彎,“您沒将我困在這宮裡,已是大恩大德了。我的口風一向緊得很,您得信我。”說罷還微微一欠身,眼角一挑,神情帶着點調皮,又不失分寸,那奉承做得極好,全然是一個識時務者的姿态。
“再等一等吧,等過上半月,就放你出梁都。”周後擡手,将指尖沾上的一滴露水随手灑入花叢,目光卻不曾離開她,饒有興緻地問道,“這梁都有誰在?有那麼大的本事,叫閣主一刻都待不得?”
穆飛纓低低一笑,忽而俯身湊近,唇幾乎掠過她的耳邊:“這梁都裡,有我的克星。”
她說得極輕極軟,似怕驚了枝頭鳥雀,又似怕意圖太明叫自己先亂了陣腳。
周武唇角輕輕一彎,擡眼與她對視了一眼,既不閃躲,也不迎合,隻是不緊不慢地挪開步子,與她自然拉開一段距離。“也不知是誰有這般本事,竟能克得住閣主?想來應是個極有能耐的……”她眼波一轉,杏眼彎彎,問得意味深長,“女子?”
穆飛纓望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随即上前一步,迎着她的回首一瞥。
晨光映入她的眼中,也映出那人的影子。
“那可不,”她答得坦坦蕩蕩,“她是天底下最有能耐的女子。”
周武頭一次見穆飛纓,是在戰場。
穆飛纓出身訣洛城,準确說,是訣洛城宮中。她無父無母,七歲那年被收進宮中,做些簡單的灑掃活計。那段日子,至今回想起來,都像是一場溫柔的夢——圓滑風趣的大總管,總能把天大的麻煩事打理得井井有條;沉默寡言的掌事宮女雖看着冷淡,但你說過的話,她都記着,從不馬虎。宮裡的姐姐妹妹們最愛在夜裡圍坐榻邊,借着燈花未盡的微光,悄聲說那位容顔無雙的逍遙王。說她如何言笑晏晏、行止不凡,策馬過城時錦袍翻飛,引得滿城百姓翹首争看;又說她曾夜登含香閣,與那位絕代佳人欽紅顔拉拉扯扯,剪燈話情。傳聞真假混雜,道聽途說也罷,妄自揣測也罷,總能說上個一宿。第二天個個頂着倆黑眼圈,靠在掃帚上打盹,眼簾子一耷拉,小腦袋跟麻雀啄食似的,一顫一顫的。她不巧被撞上過一次——那位殿下下朝回來,瞧見她蹲在花架旁落不住點頭,全無斥責,反倒一把将她抱起,送回宮女所好生歇息。她那覺睡得沉,醒來時渾然不知,還是同宿的一個小鹿眼妹妹撲在她榻邊,拉着她的手說得眉飛色舞。第二日事情便傳開了,一排排小宮女在襄王的必經之路上假意打着瞌睡,弄得她哭笑不得,将她們全部罰去抄書了。那陣子,宮裡的紙都快告急了。
那是穆飛纓記憶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人聲笑語藏在宮牆花影後,書頁翻動聲在穿廊晚風裡,一切都靜好得不像真的。她心知那份安穩并非憑空得來,一切,都源于那位殿下的仁心與照拂。這訣洛城宮中,就她一位主子,并用不着這麼些小宮女,那些個打着歪心思想攀龍附鳳的,也都被她一一教訓了個灰頭土臉。她,不過就是想給姑娘們一個去處。訣洛之地,早于梁國開女子書肆。襄王設學于宮中,不論出身,隻要肯聽肯問,便可入座。穆飛纓白日在金磚上揮揮掃帚,夜裡便在學堂中灑灑筆墨,久而久之,也識了些字,讀了些書,漸漸生出了膽氣。漠北破城前夜,宮人盡數遣散。她拎了包袱,壯着膽子随商旅四處闖蕩,不料途中戰事突起,商隊被亂軍沖散,她身陷亂軍之中。
是周武救下了她。
那人策馬而來,披甲執鞭,将一柄軍刀抛來,隻丢下一句:“站起來,到梁都去。”
穆飛纓仰頭接過她扔來的軍刀,她萬萬沒有想到,這樣的女子,世間竟還有第二個。
她想知道她是誰。于是循着那句話一路追到梁都,見證了那場有如逼宮的大婚。
她,原是梁王後。
“聽你說的,連本宮都想見見了。”
“娘娘已經見過她了。”
“哦?”周武眉梢微挑。
“您貴人多忘事。”穆飛纓垂首一笑。
“也是,年歲不饒人,哪裡記得了那麼些,”周武唇邊幾不可察地擡了一線,隻道是穆飛纓今兒來得不尋常。她垂下眼睫,輕描淡寫地掠過話頭,轉而信步前行,問道:“閣主難得回來,怎不去龍女會看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