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不動聲色,她似在欣賞一場安排妥帖的戲,人已就位,各執其詞,起承轉合皆在她掌控之中。觀賞末了,不鹹不淡地發問一句:“若不是你真的拿了,你又何須在此?”
“誰又沒拿過?”張子娥仰首看向周武,牢燈在她瞳仁中搖曳不定,“您是不曾拿,倒是您手下的人,囤積倉糧,篡改賬目,金帛往來如織,換了人名,遮了去處,一樁樁,一件件,幹得體面極了。而您的手,當真幹淨得很。趙大人不妨好生思量,她所取,究竟是為梁國,還是為她那一己私庫。”
見周後沒有理會她,張子娥自嘲般一笑道:“我不過是想自保罷了,人被關在了梁宮,總得有點東西傍身,不然任人魚肉,連點骨頭渣子也留不下。”
周後下颌微擡,眼中閃過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意:“總歸是要任人魚肉,如今又有何分别?你若肯早些低頭,何至于今日。”
“低頭?”張子娥聽罷,凝視着她的眸心,直至唇角慢慢揚起,至近乎憐憫的弧度:“新地疆土,天下糧倉,皆是我帶兵一刀一槍攻下來的;今山河既定,社稷初安,漠北不敢南顧,宋人不敢犯邊,爾等不過拾我遺功,攀我舊績,登高台而自矜自得,便要我俯首聽命?笑話。”
話音微頓,張子娥忽而轉眸,再度看向趙南枝,那眸光沉定若夜,淹沒了塵世浮華,隻餘下一片洞明。她嗓音幹澀而清晰,字字緩慢,有如低誦谶語:“登高跌重啊,趙大人,你今日把我送進地牢,明日,誰又會把你送進來呢?”
“張相隻有這招挑撥離間可以用了嗎?”周後替趙南枝答了。
“怎會?”張子娥聲音越來越小,已是倦極,“我知道,小朝廷的人,你們必然有所動作,或以利誘,或以威逼,隻求風聲不至外洩。但是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三年前,那道诏令是我親自下的,如今趙大人回梁都述職,若我無故隐身,各位以為,世人會無動于衷?你們能對朝臣呼來喝去,因他們貪戀權柄,易于操弄,但百姓不同。百姓種下一草一粟,交付朝廷,盼的是倉廪滿盈,歲月無虞;而朝廷呢?朝廷将這份真心直至何處?這倉廪不滿,失糧不回,這件事就永遠不會結束。趙大人,你想好要怎麼對百姓交代了嗎?你擔得起這份因果麼?
三日後,便是一年一度的龍女會,我若未能如期出現,您二位可曾想過,這意味着什麼?扣押我,自是可以,但本相在梁國為官多年,結交廣布,暗中蓄糧養士多少,趙大人心中應當有數。還有我那貪泉,每日必去悅賓樓買包子,今晨失約,想必連街頭小販都已嗅出異樣。你們真有把握,将這件事壓得下去,将所有尾巴一并斬盡麼?别忘了,隴城之外,宋國還虎視眈眈呢。
我多在這一時,你們便多一分危險。再說,我不是沒反嗎?放我出去,我便當作昨日之事未曾發生,讓我與趙大人拟一份令你我都滿意的名單,一切如舊,你我分庭抗禮,井水不犯河水。周武,我知你忌憚我有劍,但劍隻要不出鞘,不就是安全的嗎?”
“放了你?”周後聽她說完,語氣溫軟得近乎喟歎,眉眼間藏着多少刀鋒,終化為一笑,“張相便是要我一生懸着心,夜夜難眠麼?”
“誰不是呢?”張子娥亦笑,仿佛這不過是一次無足輕重的寒暄。她們果是相争多年的宿敵,早已将對方的氣息銘入骨血。在她們說話時,有種隔絕他人的默契,天地間似蓦地失了聲息,火光、鐵門、陰影皆如潮海般潰散,隻剩下她們彼此,彼此為鏡,彼此為刃。
趙南枝隐隐覺得,她不過是被推搡着投入局中的一枚棋子,随她們心念輕撥慢推,偶爾前進,偶爾擱置,既在局中,又在局外,卻始終……未能真正入得她們眼底。
周後搖頭道:“至少昨夜,我睡得很安穩,趙大人想必也是吧?”
趙南枝覺得她意有所指,但她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