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緩緩阖上,鎖鍊發出一聲哀鳴,在這逼仄之地回蕩不止。
趙南枝未曾想到,梁宮之内竟暗藏這樣一處地牢。她悄聲下階,指尖撫過牆面,石磚棱角猶在,觸感粗粝而潮濕,連縫隙裡都滲着未幹的寒氣。在靠近出口的一隅,一抹微弱的綠意從磚隙間探出,暗沉而纖細,仿佛是從死地裡硬生生掙紮出的命脈,詭異地散發出不合時宜的生機。
就在這死寂與潮氣交錯之時,石階之下,忽有人聲。
“你我争鬥數載,可曾料得今日?”
聲音清寒而平穩,帶着一絲慵懶的笑意,如漫長狩獵終了最後一次收緊缰繩的獵手,眉眼含笑,靜靜俯瞰着被困于絕地的獵物。她并不急于摘取勝利的果實,而是以一種幾乎惡趣的悠然,慢慢打量着獵物筋疲力盡後的喘息。
“既然來了,站在後面做什麼?”女子眸光一動,捕捉到了在暗中接近的另一道呼吸。
趙南枝順階而下,自黑暗中緩步現身。
牢門之外,周武立于燈下,火光照應下她的眉眼明豔至極,那是被榮耀浸潤的光澤,她就像煙花盛極時的那一刹那,照亮了整片幽晦。
她本應是這昏暗地牢中唯一的光,是所有目光理所當然的歸宿。
然而在這一刻,趙南枝還是先看見了張子娥。
一道牢門橫亘其間,将光與暗兩個世界生生隔開,她似是一柄直插在廢墟正中的折刃,刺破了牢門外一切編織好的榮光與秩序,叫人在第一眼便被狠狠攫住,而後再難移開。
她斜倚在枯草堆裡,鬓發淩亂,身穿的,仍是昨日那件衣袍,隻是沾滿了灰塵與蓬草。她雖面上蒼白,形容憔悴,卻無一絲一毫頹敗,即便陷身牢獄,也未由屈辱啃噬分毫。張子娥起伏的一生已曆無數風浪,無論何等泥濘困厄,或已親身經曆,或已在無數次設想中穿行,早早學會了如何在斷壁殘垣之上,守住最後一寸尊嚴。
見有人來,張子娥微微偏首,目光掠過周後,最終平靜地落在趙南枝身上。那是一雙極為澄澈的眼,清明無波,既無憤怒,亦無怨怼,如千帆過盡後的一池秋水,沉靜得令人不敢逼視。牢獄之中,她宛若品茗清談的名士,始終有着與生俱來的風雅與清絕,原原本本地保留着一個求知者最純粹的好奇,不屑哀求,不屑悲恸,隻想要一個答案:"她許諾了你什麼?"
趙南枝遠遠望着,不發一字。她記得幼時聽過無數有關她的事迹,故事裡她自然是主角,聽她如何一役平亂,聽她如何一言定國。那時這位白衣如雪的仙人似乎和史書中那些傳奇人物一般遙不可及,他們一一矗立在歲月高處,如星辰般耀眼,唯有仰望,才能窺見一縷明輝。如今她親眼目睹昔日扶搖而上的英姿,淪落在一堆枯草石礫之間,而自己便是那個親手将她推入囹圄之人,趙南枝一時感到不真切。她心知,哪怕牢門将她困于地底,哪怕衣袍塵染、榮耀成灰、光華盡失,她與自己之間,仍有一座看不見的高台,她仍在仰望着這位失勢的一國之柱。
趙南枝不會錯過這樣的時刻。她要登高,為此,她需要更多直觸鋒芒的機會,需要在前輩刺目的光芒下學會睜開眼睛,去直視,去攀登。正如張子娥所言,權力再難憑空生長,它隻會在一雙手與另一雙手之間流轉。于是她斂去心間翻湧,收攏眉間猶疑,試着像她們一般自若:“你給不了的。”
張子娥聞言,眸中光影流轉,似暮冬将至,天光将絕時候,仍久久不熄的一縷殘照。她釋然一笑,音如塵埃落地:“周後好手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