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姜又在拿她開涮了。
“那姜兒不如同我去相府好了?”
如今她能涮回去了。
李姜眸光一閃,哪會正面答她,她托腮溫溫淡淡道:“我可不是那等見風使舵之人,怎好随随便便改換門庭?”
趙南枝感到被她諷了一筆,但她沒有證據。
“總之呢,這梁都依舊是從前那個梁都,上頭的事,我這個下頭的人依舊是看不清楚。我啊,還是希望是二殿下。大殿下若不當梁王,我的事,興許還有轉機。”李姜不愛提他,這話也說得避實就虛。
芷蘭素手叩門,恰到時機地送來燈火。不多時,幾盞宮燈次第點亮,映得堂中一片溫潤明黃。因有旁人在,二人一時無話,隻靜靜望向一枝探過窗棂的紫薇花枝,花期正當時,枝葉在晚風中搖曳,于雕花漆案上洇開一片花影。
芷蘭退下後,李姜輕轉盞沿,指尖打着不緊不慢的節奏,一雙眼卻不着痕迹地朝趙南枝瞥了一眼,語氣含着幾分閑話家常的懶意:“莫說我了,我這坎在這裡,一時半刻過不去。宮裡靜得發慌,來來去去也就那麼幾張面孔,不過是将那點權,争來争去那點事。你呢,這一别多年,天南地北,風沙霜雪,可有遇上什麼人?”
她問時,趙南枝正舉杯欲飲。酒還未到唇邊,她微微一頓,盯着那盞中淺淺一彎琥珀,仿佛能從其中看出答與不答的微妙邊界。此時簾外風動,紫薇影輕拂幾案,花香馥郁,濃得她睫羽一顫,竟笑出了聲。
不是敷衍,也不是應付,倒像是早有預料,偏又在這一刻,被她真正問到了,有圖窮匕見那意思。她放下杯盞,一斂眉,眸中帶着一點不清不楚的含糊,嘴上随口應道:“遇上的人?那可不多了去了,稀奇事兒不少呢。”
她慢悠悠地掂了掂盞中酒,似在權衡着從哪一位說起:“有個在陶府擺茶攤的小姑娘,年紀輕輕嗓音沙啞,有訣洛口音,一聽我嗓子啞,便非要我等她一碗煎茶,說她祖上世代都做這行的——煎了半天,藥苦得我嘴都木了,不過确有奇效。
三州交界那兒,有個驿站,我歇腳時常遇見一位傻大叔。靠點施舍過活,整天坐在樹下曬太陽,一眼不眨地望着北邊。我問他在等誰,他說等他姐姐來接他回家,我又問他姐姐在哪,姓氏名誰,他卻說姐姐早死了。
還有半路上路過個媽祖廟躲雨,那裡居然碰上了個算命老頭,一見我就說我身上帶着桃花煞,要我燒三根香,壓一壓,香一燒完,轉頭就問我是不是來求姻緣的,你說好笑不好笑?
東岸渡口,有個姓金的白發蒼蒼的老頭,說欠我一命,非要撐船送我過河。臨别塞了我一小截豬骨頭,說是保平安的法器……那骨頭,是他剛啃完的。”
她一件件說來,語調悠然,人人都露了個影,人人都看不真切。
李姜擡手支頰,指節在頰邊慢慢轉了個弧:“說了這麼多,倒是一個名字也沒記住。”
“記得也不重要。”趙南枝唇角噙了點笑,“路過的人,記個背影就夠了。”
“沒個有名有姓的?”李姜笑意藏在眼尾,輕輕撥了一句,“都說這天下風流共十鬥,訣洛要占去八鬥,那七鬥早叫穆閣主收了去,餘下一鬥,也不知落在誰手。趙大人名動天下,難道不争那一鬥?”
“我哪争得過閣主?”趙南枝應聲而答,舉盞一笑道,“今日殿上還是頭一回得見閣主風采,風姿之盛,自不敢比。那一鬥,還是歸閣主吧。”
“你們訣洛人,倒是謙讓得很。看來你在梁地走了這許多年,不沒見開個情竅。”
“開與不開,很重要嗎?”
“我是關心你,”李姜柔聲說着,這話說得極正,順手将那點欲蓋彌彰的可能不着痕迹地撣去。她便是這等人,能将此地無銀這般事,說得字字清白,末了不沾半點塵埃,“梁都風雲,也不礙于人情,你若能多看清些,對你也有益處。”
“是非分區直。”
“奈何人心,最是偏頗。”
她坐得端正,最是一絲不苟,偏是面上閑閑一笑,又帶了幾分松弛,恰似月上一枝月桂枝,清芬自來,恰如其分。
她執盞微攏指尖,說話也慢了,聲音也低了,一字一句,如微雨落湖。
她們有來有往,杯盞流轉之間,是故人重逢,隻是較尋常故人,多了些遮掩,多了些試探。
遮掩啊,為何不呢?女兒心事畢竟隔了霧色,篩了蟾光。
試探啊,為何不呢?是否有人曾走近她,走得比她還近。
酒過三巡,李姜隻覺不好玩,趙南枝居然灌不醉。
***
夜已深,趙南枝告别李姜,獨自至苑門外,見宮人靜立廊下,便問道:“有勞久候,還請問周後安排我住何處?”
宮人垂首答道:“并無安排。”
趙南枝眉梢微挑,以為她酒喝多了聽差了,又問:“方才不是說,要引我去住處麼?”
那宮人顯是早有預料,溫聲答道:“周後隻說,想看看您會不會出來問我。若問了,便請您留住在郡主這邊。”
趙南枝聞言一笑,對宮人拱手一禮,随後折返而去。
這周後,當真是個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