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清潤,拂去些許困倦。
昨夜雨打花窗,直至醜時方歇,又逢朝上任命,趙南枝思緒輾轉,未得好眠,踏上山路時,仍疲意未消。自朝會歸來,李姜蹙眉不展,索性今晨拉她來龍女廟,要為她開運除晦。趙南枝知其好意,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大清早陪她來爬這山路。此時晨光未透,她們來得不算遲,可沿途腳印斑駁,石台上供燈猶亮,想必縱夜雨驚風,亦擋不住香客趕來候那一縷朝陽。
“我真沒想到張相竟讓你去查糧倉案!”她念了那人的歹整整一日,至今仍憤憤不平,“你可知這些年,多少人折在這條路上?”
“我與他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肉長的?她在城中尚且會被刺殺,何況你一人在異地他鄉?曾經的賀州便罷了,如今的定州是龍潭虎穴!你得書信給你爹,不行給你姐姐,再不成給你那姐夫,這渾水趟不得。”她目光一頓,落在趙南枝腰間的昭天劍上,一個勁兒搖頭,“這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李姜的顧慮不無道理。張相做事好親力親為,早年常在民間行走,自啟星十二年那場當街刺殺,她身邊那個小侍衛便甚少離身。刺客是誰?至今無解。她一生殺伐,滿手血腥,被誰殺都不足為奇。而那三位查案欽差,皆赴任未歸,至今屍骨難尋。趙南枝心中怕雖是怕,可照爹的話講,以她的身份,無須如此忌憚。畢竟,那三位的出身遠不及她。許大人出身寒門,靠科舉入仕,根基雖穩,卻無家族庇佑,朝中無人可為之幫襯;田大人乃商賈之後,雖家資豐厚,卻不通官竅,難免處處掣肘;言大人雖出自書香世家,卻家道中落,遠不及昔日榮光,連奏折都無人代呈。她好歹是在相府走過一遭的人,又來場聲勢浩大的任命,多少有點不一樣。
動她之前,至少須掂量三分吧?
正因如此,她始終未曾遷出郡主府,界限得越模糊越好,唯有背景深不可測,才能讓人投鼠忌器。若能與周後、梁王再有一絲牽連,便更添穩妥。隻是此事不宜由她親自開口,但看李姜近日态度,恐怕也用不着她自個兒張羅。唯一沒想到的,便是張相催得這般急,不知在她出發之前,是否還有機會。
趙南枝順着李姜目光,看向腰間佩劍。她并非從未佩劍,而劍不離身,卻是頭一遭。她擡手撫過劍鞘紋路,回道:“姜兒莫為我擔心,張相既如此安排,自然有她的用意。”
“什麼用意?她是自有她的算計!要借你之手,行她之事。”
“号令既出,便無輕改之理,與其為我擔憂,姜兒不如多說些朝中事給我聽,我好上任前有所準備不是?”
李姜輕哼了一聲,忍俊不禁道:“我倆啊,一個敢說,一個敢聽——你要知道,我的消息可不保真哦。”
“哪有?”趙南枝笑着哄道,“你說的,我都當真。”
“好,待回郡主府與你細說,其實……”李姜忽而話音一軟,低聲說道,“我也是有一分為你高興的,就那一分。你年紀輕輕被委以重任,不必像我一般困在梁都。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回來,到時候換你說給我聽。”
“一言為定。”
趙南枝答得太過輕巧。李姜不得不放緩了腳步,她勉力一笑,再度加碼道:“我在梁都幫不上你什麼,但我所言,句句是真心。你是我自來了梁都後最親近的朋友,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
“别說你有什麼幫不上的,你這不是陪我來求平安福了嗎?”
她的反應太過平淡了,平淡得像是故意為之。李姜微微一怔,唇瓣輕抿,像是要将某個溢出口的字生生吞下。片刻後,她低低笑了一聲,笑意淺淡,像在掩飾,又像在等待,等待她再說些什麼。然而趙南枝沒有,她隻是向前走着,步履如常。
引子給的足夠多了,好些話可不能擺到明面上講,李姜心頭一沉,指尖下意識地收緊了衣袖,手心都出了一絲薄汗。趙南枝像塊河底打磨得光滑透亮的鵝卵石,多少心思落在她身上,都無聲無息地滑了過去。李姜可沒那麼多時間,等什麼水滴穿石。要不怎麼怪張相呢?那歹人催得這般急,趙南枝這一去,不知會走幾年,不知途中會遇上何人。若是再不逼她一些,恐是再無機會了。
她們路過幾名灑掃少女,晨光映在皎白衣襟上,襯得白生生的小臉格外澄淨。女孩們動作麻利,不過多時就掃去昨夜殘留的雨痕,地面幹淨得仿佛從未有人來過。李姜見足迹漸漸消散,随腳将幾片落葉踢入掃帚所及之處,少女們見狀不禁噗嗤一笑,忙向着向她道謝。
正在這時,身後有人聲:“可是江山郡主?”
來人正是禁軍統領餘山陵。自鐘家倒台,好些位子空了出來,他算得上是步步高升。餘山陵雖是行伍出身,卻不恃勇,能伏低,也能攀高。禁軍統領一職向來燙手,他端得穩,靠的不止是運氣。他有個好嶽丈,娶的是戶部侍郎柳澹之的掌上明珠柳鸢。柳鸢早已婚配,當初一心相許,非要遠嫁一名邊軍将領,後來那人不知怎的給牽連進了一樁軍中舊案,落職削籍,滿門流放。形勢未明前,柳鸢便已與他和離,想必是聽到了什麼風聲。至于後來餘山陵如何搭上這一門親事,其中曲折便隻有他們夫妻二人知曉了。柳澹之愛女心切,經此一事,豈肯再令她遠嫁?且不論餘山陵日後如何青雲直上,單是自邊防返梁這一樁調動,便已非易事。
“餘大人早,”李姜眉眼一彎,問道,“您也這麼早來龍女廟?”
“前些時日家母偶染風寒,卧榻多日,醫藥無效,我特來廟中求得一道平安符。昨夜病愈,精神大好,今晨便來還謝龍女。”餘山陵話罷,眸光一轉看向趙南枝,擡手有禮道:“這位想必是趙大人。”
趙南枝對這稱呼尚覺生疏,不過一日光景,她竟也成了什麼大人。李姜替他們引見,三人一路同行,有一搭沒一搭閑叙。餘山陵很有分寸,不過是問些入梁以來的見聞,又閑談漠北風物,對朝堂之事是半字不提。這街頭巷尾皆在議論之事,他竟避之不談,倒似在說這巧遇并非他刻意安排。
餘山陵的确常來龍女廟不假。想當年他投軍之際,老母忽染重病,鄰裡無人敢接近,唯獨萬家時常送湯送藥,照拂多年。萬家子嗣皆為男丁,餘母念其恩情,便做主讓餘山陵與萬家小子結為異姓兄弟,言定待他日各自娶妻,子嗣再結娃娃親,這在當時,也算一樁美談。隻是他與柳鸢成婚之後,多年未有子嗣,此事自然不了了之。近年他頻來龍女廟,祈願如何,旁人自是不便多問,不過也可想而知。今日在此相逢,說是湊巧,也說得通。
聊着聊着,廟門已至。門前供燈長明,白衣少女來往穿梭,祭禮在即,裝飾比前幾日更添幾分繁盛。餘山陵告辭還願,二人行至廟側時,見一名簡裝女子正在搬運供品,她袖口微卷,露出一截麥色手腕,單手一撐,利落地将箱子推入殿内。
李姜附耳輕語道:“這是前日放煙火的郭校尉。”
那女子擡手将一縷碎發挽至耳後,順勢朝她們望來,又回過頭去,用手背點了點額上薄汗。她分明早已看見二人,卻沒有主動搭話,直至她們欲要走遠,才手一叉腰,揚聲把人叫住:“喲,什麼風把江山郡主吹來了?”
她抱臂而立,唇角微挑,帶着幾分桀骜與戲谑,偏那五官又是秀秀氣氣的女兒家模樣,唇珠飽滿,眼尾飛翹,還帶着點未褪盡的娃娃相。她擡眼打量了一下趙南枝,冷笑道:“趙大人初來乍到,怕是不知道梁都的水有多深吧?你若要一心做梁臣,還是離這魏國女遠一點。”她雖是對着趙南枝說話,卻不正眼看她,倒是盯着她腰間的昭天劍上不放。郭挽月的挑釁顯得十分敷衍,趙南枝這次是真看不下去了,怎麼回事?這梁都怎麼誰都能踩上李姜兩腳?
“我與誰親近,輪不到郭大人指教。李姜遠道而來,正是梁魏邦交之誼,郭大人如此言辭,莫不是要辱沒朝廷顔面?”空氣陡然凝滞,郭挽月愣了一下,萬萬沒料到趙南枝敢回敬她。怎麼,和聽說的悶葫蘆不一樣啊?這不是會頂嘴嗎?
這梁都中怕她的人愈發多了,真抓不到幾個敢當面頂撞的,她甚至備好了三套說辭,沒想到第一套就起效了,心裡不禁啧了一聲。可還未等她好生納悶,正殿之内忽傳衣袂微響,她唇角一彎,對自己的掐點技術頗為滿意。
鐘北雁自殿中緩步而出,氣息沉定,一息不亂,她便是龍女廟的定海神針,天地萬物皆不能催她半分。與此同時,餘山陵還願已畢,自她身後徐徐而來,二人一前一後,一神女,一長輩,未曾言語,亦無動作,僅僅立于此處,方才暗湧的劍拔弩張之勢便被生生壓下。
郭挽月見狀,水靈靈的眸子滴溜溜地一轉,跑到鐘北雁跟前,立馬換了副模樣。她将那眉兒微蹙,唇角輕抿,仿佛是受了莫大委屈:“鐘姐姐,她威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