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婵兒的身影消失在紅牆下,四人未有多叙,寒暄片刻便各自散去。趙南枝望着馮誤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要說馮誤,終究繞不開張相。仙承閣沉寂百年,忽有一日仙門洞開,下帖邀天下英豪共赴降龍會。民間一句“龍随天下主”如風起浩海,激萬丈波瀾,一時人心浮動,四方窺伺。降龍會後,三龍擇主,各歸其道:龍翎随梁國尚未廢的太子蘇恭度,龍夷奉宋王為尊,唯獨小妹龍珥,偏随在外遊曆的張子娥。彼時女官罕有,唯有襄王地界有女子入仕。張子娥起初帶小龍投奔襄王,後不知為何輾轉梁國,追随了尚不顯赫的五公主蘇青舟。
張子娥入公主府那日,雖人盡皆知,卻無人在意,更有簪纓重臣如鐘元善,于百官面前戲稱她為山野布衣,徒逞虛名,招搖撞騙。其時宋梁因平原城一地歸屬,相争久矣,而梁國偏安一隅,甘作守成,步步退讓,鮮有争衡之意,宋強梁弱之勢似已成定局。滿堂冷目中,張子娥意為五公主争權,立誓“三千軍三月下平原”。一語既出,四座失色,滿堂嘩然。平原城兵戈一起,宋梁之争如擂鼓再鳴,愈演愈烈,天下自此再無甯日。張子娥善謀于外,寄身戰地策動八方;蘇青舟力破内阻,于梁宮斡旋中撥雲見日。她們初時如微光難覓,再看已是燎原九州,照徹山河。
啟星元年,天子于堯山下落不明。皇後蘇美儀身懷六甲,臨盆在即,不月誕下皇子李昌平。她以外戚之身立于風口浪尖,在天家朝堂舉步維艱,幸有姚相力排衆議,于亂局之中扶幼帝登基,以一己之力穩住魏國朝局。同年,梁國内憂外患,風雨飄搖。小龍重病,張子娥挂印辭官,同她消失在青山翠嶺。年末,五公主蘇青舟弑父謀逆,兵敗渭水,被龍翎親手斬殺于河畔。梁王弱冠即位,未及穩固朝綱,北有漠北趁勢擾邊,南有宋國勢如破竹,形勢危如累卵,而他如手握斷刃,難挽狂瀾。兩軍交鋒之際,龍翎于軍帳内為宋軍奸細所缢,至此梁軍中堅折損,更入頹局。亂世如熔爐,三龍皆難逃劫難:龍翎殒于刺殺,龍夷焚身火海,龍珥病故山林。三龍之主,或歸隐青山,或跌落高位,或葬身烽火,一場喧嚣,終歸寂靜。
貪念始于争龍,卻不因龍殒而停歇。
啟星三年,寒城血戰,梁軍五十萬困于宋軍重圍,時旌旗折盡,屍橫遍野,血滿江河。敗報傳回梁地,千裡城池一派死寂,家家暗燈,遍街白幡,天地無聲無氣。此役主将,正是馮誤之父馮季。張子娥辭官後,正值新舊權力交替,馮季被排擠至前線,糧草斷絕,而梁王親征北地,無暇南顧。孤軍困守,軍心漸渙,補給無繼下,馮季苦撐危局數月,直至梁軍全線崩潰,五城盡失。張子娥聞梁軍大敗于宋地,憤然重返梁都,入太尉府直取兵符,衆人退避,入朝堂面斥群臣,百官噤聲。整兵三日,她率鐵騎深入宋地,揮劍所向,勢不可擋。
寒城一戰,本無一人還梁,五十萬大軍或死或俘。馮季在幸存士卒的掩護下喬裝為宋軍,隐匿身份,曆經數月,終歸梁境。抵軍帳時,他跪地恸哭,泥濘滿身,衣甲破碎,昔日大将已如枯槁。張子娥見他,乍然難辨舊顔。他自請斬首謝罪,負斬頭闆,一路跪行至梁都。士魂葬異鄉,将猶歸故土,梁民聞訊,群情激蕩,欲橫刀相向者,數不勝數。他們隻見戰敗之将,不見他風雨夜半策馬巡營,更不知他為亡将士一一合目時,心如刀割。梁王知其不易,适逢大皇子蘇子宇誕生,遂頒大赦令,馮季之名赫然其中。然民怨不因王命平,百姓跪滿長街,紛紛絕食請殺馮季。張子娥得訊,快馬疾馳回梁都,她當衆下馬,與百姓同跪,願以軍功力保馮季一命。百姓為其情義所感,起身散去,再無苦求。保下馮季後,張子娥未作停留,策馬再赴前線。在她麾下,梁軍收複半數失地,戰線穩固于隴城一線,兩軍沿山對峙,直至今日,已有十餘載。
馮季得存一命,自覺愧對百姓,改将軍府為“思過門”,與妻子袁緣閉門不出,僅留一名家仆維持采買。然百姓積怨深重,每過馮家門前,必投石砸蛋、塗抹咒罵,家仆出門采買亦屢遭唾罵。後張子娥親自出面勸撫,夫妻二人終得數載太平。
啟星八年,馮誤出生。消息一出,百姓大嘩——他們失去兒女,而他,卻“閉門思過”出了一個女兒。怨聲再起,曾有人混入馮家投毒,欲讓馮季也嘗嘗失子之痛。張子娥得聞此事,再往馮家,再面聚百姓,稱“稚子無辜,縱罪在父,何至殃及無知幼女”,言辭懇切,聲聲入耳,百姓因張相之故,不再滋事,馮誤方得以平安長大。趙南枝回想方才那女孩,她冷靜自持,氣定神清,心性之韌遠勝同輩,面對蘇婵兒咄咄逼人之勢,不退亦不怯。想趙家當年在訣洛城受盡冷嘲熱諷,而馮家所受有過之而無不及,趙南枝不由感慨,馮誤曆經炎涼,能于梁都紛擾中自守天地,不浮不躁,不卑不亢,實屬難得。
她們在學堂轉了整整一圈,但趙南枝一路走馬觀花,因心系馮誤,目光不曾真正落定。走到書閣時,差點被門檻絆倒,得虧李姜拉了她一把。
“馮妹妹早已見過風浪,今日之事算不得什麼,你不必為她憂心。”李姜聰慧,早早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路上隻是相伴未有點明,見趙南枝久久走出不來,便開解道,“她最難捱的日月已然過去。如今周後準她入遠帆學堂,她萬般珍惜,回回皆是來得最早,走得最晚,時常夜宿書閣。以她的出身,身處何地皆難免風波,唯獨在宮中,因着禮制尚存,衆人行事仍有幾分分寸,縱有刁難,亦不至失度。”
與李姜相處,令人舒然,她素來察言觀色,進退有度,從不讓人感到拘謹或不适。趙南枝微微颔首,以作謝意,李姜亦未多言,二人并肩而行,漫步于書閣之中。身側書架高聳入頂,好若一座座山嶽無聲,将人淹沒其間。窗棂雕花細密,天光自間隙灑落,映在線裝書側上,随步淌過一卷卷古籍名。趙南枝行走在光影間,心中微澀:爹爹從軍前,亦是一介書生,聽說當初是一心想考狀元的,隻是在遊園之變後,他拿起了劍。而如今,他又放下了劍,拿起了書。一拿一放,似都身不由己。趙南枝緩步而行,漫漫墨香拂面而來,此地隔了塵嚣,天地俱靜,一片安然,她能明白馮誤為何喜歡夜宿書閣。
她歎了一聲,心裡始終放不下:“話是如此,可昭陽公主着實跋扈了些。”
“她的生母是太後表妹,梁王對這個小妹也很是疼愛,她單是嘴上利落,做事兒倒并不出格,可比那些要殺馮妹妹的人好多了。”李姜邊走邊撫過書脊,随手将一卷微傾的書冊推入架中,“她那些年着實不易,若非張相,馮家人你一個都見不着。”
“張相……确是重情義之人。”
“是啊,”李姜輕歎道,“她模樣雖生得那般寡淡,行事卻是這般有情有義。辭官是為了小龍,住的是舊主府上,為了昔日部下,竟能不要封侯。”她這一聲歎,歎得意味不明,讓趙南枝摸不着頭緒。李姜素來親近周後,按理來說當立場分明,可她言語間未見半分貶斥張相之意,反透出幾分惋惜與不解,甚至……隐隐含着一絲羨慕。幾日相處,趙南枝能察覺到李姜與宮闱格格不入。她雖舉止端莊,言談有度,卻毫無冷硬與鋒芒,反是多了一絲世間煙火的溫潤。比起天上高懸的孤月,她更像漫灑人間的清輝,華澤山川,看盡百态,能憐苦寒,能知悲喜。這樣的人,終究不适合留在宮中。
趙南枝思緒沉浮,忽而神思一頓,詫異道:“舊主府?你是說張相如今住在五公主府?”
李姜點了點頭,施施然走出書閣,指尖微攏裙角,輕輕提起,跨過門檻。天色澄澈,明光傾瀉,暖陽映在她身上,她仰頭,瞳色映得清亮。
——多好的日頭啊。
她在陽光中靜了片刻,方才道 :“她辭官前的府邸,是先梁王親自為她所擇,位置極佳,在她走後多少人垂涎,梁王卻始終為她留着,盼她有一日願回朝堂。可她呢?封侯不取,府邸不住,偏要那座封禁多年的五公主府。世人談之色變,她卻毫不避嫌,倒像是要借此昭告天下,她與那五公主,瓜葛至深。 ”她語氣平緩一如往常,唯在提及“瓜葛至深”四字時,竟有幾分咬牙切齒,仿佛在壓抑着什麼情緒。趙南枝不知她是不想掩飾,還是壓根不在意,以李姜的心思,若想将這點情緒藏起,自然是輕而易舉,可她偏偏會露出些許真情,恰到好處地讓人察覺,卻又從不深談,叫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言罷,她抿了抿唇,眉眼低垂,有一抹怅然,隐而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