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隻是此事乃家中安排,至于日後如何,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無須同我客氣,在梁都你我皆是外人,以後有的是地方需要互相幫襯。出門在外,多一個朋友,不是壞事,你若有需要能想起我,是我的福分。”
趙南枝隻道是道謝,不知這話裡幾分真幾分假,她素來謹慎,從不輕信于人……
案幾上忽然傳來一聲輕叩。
“該你了。”
一擡頭,見李姜用折扇輕點案面,正笑看她。趙南枝這才回過神來,同李姜說了些關于姐姐不多的記憶,說着說着,有霜華盈階,昂首一望,已是皓月當空。
“阿姐從不讓人叫她漠北王昆。”
“是啊,漠北二字,冠不到她名前頭,野雲便是野雲。”
“你是當真很喜歡阿姐。”
李姜輕輕垂眸,屈指将扇骨攏在掌心,指腹緩緩摩挲着細竹紋:“我幼時未出過南央城,如今也未出過梁都,能得知世間能有身在高處,又如野雲仙子這般人,于我,也算是一種慰藉吧。”
“姜兒,你……不想嫁給大殿下吧?”
李姜聞言,先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再拿折扇拂過趙南枝的衣袖,笑說:“這話是你說的,可不是我說的。”
她微微側身,慢搖折扇,語調懶懶的:“大殿下比我小三歲,男兒雖大多開悟得晚,可大殿下不同,我初見他時,他不過七歲,言行舉止已經像個小大人了。”說罷,她眸光微轉,饒有意趣地打量起來趙南枝,忽而嘴角笑意加深,搖扇送了她一縷夜風 :“比你此時還穩重些。”
南枝聽她這麼說,倒是坐正了,闆着臉反駁道:“你也不比我大多少。”
李姜仍舊斜倚欄間,望向一池風荷,目光悠遠,意倦神馳。她本就是個玉色的清标人物,墨雲堆發,廣袖漫垂,似一抹舊時夢影落在了畫裡,幾筆疏淡,似有還無,忽明忽暗,亦真亦假。
“是訣洛的風水好。”她似嗔似歎道。
夜風推雲而過,一時風荷搖曳,暗香浮動。二人倚欄而坐,無話,唯聽晚蟲嘶鳴。
風過了,李姜稍稍探身,仰頭望月,如水月光盡落眼底:“我沒有不喜歡他,也沒有喜歡他,隻是嫁給他是我的命運,而我對他的看法,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以我的身份,我想成為野雲仙子,卻又注定無法成為野雲仙子。”
她說時極美,月光輕覆在面上,像籠在了淡霧裡,趙南枝忽覺夜色都染上她眉眼間的寥落。那一瞬,她與天上孤月相映,素華皎皎,漫灑河山,卻終究落不入人間。
蟾宮仙子啊,你可曾羨慕流雲?
此時趙南枝再看李姜折扇上那一句詩,已然是另一番心境。
“你若能多講講她的事,或是哪日我能見她一面,我便已足夠開心了。”
“自然。”
“你答得倒是輕巧,可真放在心上了?”李姜拿扇尖輕點了一下她的鼻尖,見趙南枝又愣了一下,便笑道:“好了,你這年紀怎麼總是悶沉沉的?眉尖跟籠了團陰雲似的。我可聽聞訣洛女子多率性灑脫,生趣極了,今兒見了你,倒覺傳聞不可盡信。 ”
“我……”趙南枝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努了努嘴,低聲道:“郡主好會欺生人。”
“會怨怪人了是吧?這般才好,你快快把分寸舍了吧,梁國姑娘才不會同你客套,過幾日你見了,就曉得了。”
呵,路上的确見識了一位,趙南枝不覺在心底冷笑了一聲,也不知道那位楊姑娘怎麼樣了。
她嘴上應着“好”,人卻有些累了,還得硬撐着。李姜待她好她知道,隻是她們,注定不能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交談間她無法做到真正放松,言語總要多思幾分,措辭總要斟酌再三。這些暗流湧動對于剛出家門、初見世事的她來說,委實令人感到疲累。
而眼前明澈的姑娘似看出來了,說道:“早些歇息吧,明日我帶你到梁都轉轉。”
趙南枝不禁懷疑是她眼力太好,還是自己演技拙劣。也好,不消得想那些,在郡主府她竟能莫名感到安生。她不知多少次揣度過與張相相見的情形,張相會如何開口,她又該如何作答。見過張相之後呢?她在梁都究竟該何去何從?遇到李姜實屬意料之外,卻幫她撐起了一角天地,照亮了半步前路。
而半步之後,便由不得她了。
狸貓兒不知何時走了,碗中碎冰不知何時化了。
夏夜的風啊,送來了片刻的安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