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南枝倒是好奇李姜究竟是有什麼不情之請,隻聽她說道:“我知你此行乃為拜會張相,隻是張相近來居于宮中,每月十五方才歸府。今日十三,你若别無去處,不妨在郡主府小住幾日,如何?我府中少有人來,一時添了人氣,真有些舍不得放你走。你初入梁都,人生地不熟,留在我府中,我也可與你說些梁國事。”
南枝沉吟片刻,她不是不想答應,隻是……
見她不答,李姜更添道:“張相與周後素來不睦,你若住在我這兒,旁人或有閑言,我知此舉會讓你難做,故而說是不情之請。你若是為難,便罷了。”
為難确是為難,可轉念一想,她如今人已經在郡主府了,想解釋也未必解釋得清,且住上幾日,聽她說些梁都之事,也不見得是壞事。再者,若在此處打探不到消息,換作旁人,亦未必能問得。算來算去,總歸不虧。
思及此處,她笑回道:“你不嫌我沾了相府,我又怎會嫌你與周後親近?我怕是要多叨擾姜兒幾日了。”
看李姜欣然一笑,趙南枝不禁細想,她孤身在外,到底多久沒有同人這般說話了。
“哪裡的話,是我強要做東,不過我聽聞你要來梁國赴考,怎麼過了日子才入城?”
“路上耽擱了些時日。”
“人來了便好,這一番周折,倒是成就了你我的緣分。”她眸光一閃,忽又問道,“你既來了,野雲仙子可會來看你?”
趙南枝旋即大悟。李姜的熱情着實超出她的意料,縱是同為異鄉人,亦不至如此殷殷以待,原來是在這裡等她呢!
長姐雲遊四海,足迹遍九州,踏雪域、過大漠、走深山、入南海,行一處,記一處。她将所見所聞編撰成書,取名《野雲集》。此書初入市時,驚絕天下,其言辭清隽,筆力千鈞,既有山河大義,又不乏市井百态,隻是通篇不署一字姓名,引得世人猜測紛纭。有好事者在書局蹲守一年之久,誓要探得此書出自何人之手。直到那日春雨初歇,書局前車馬喧嚣,一位青衣舊裳的女子拾階而來,袖間還沾着幾點微潤的桃花泥。她将一卷新稿擱在櫃台,語調淡然:“這一冊,勞煩先生。”好事者定睛一看,匆忙憑記憶繪下畫像,輾轉多方打聽,最終行至訣洛一帶,才發覺——“野雲仙子”并非世外高人,而是趙家那位不着家的長女。自此之後,她不再親自遞稿,而是托人傳書,真正成了一縷浮雲。
野雲啊,野雲,從不為任何人停留。
長姐讀者遍布天下,李姜在列,趙南枝并不意外。
“長姐甚少回家,我與她也并未見過幾面。”
“不瞞你說,世間女子,我最仰慕的便是野雲仙子。她長什麼模樣?性情如何?”
仰慕長姐的人何其多,趙南枝早已見怪不怪。她不受身份所拘,想去哪裡,便去哪裡,走得遠了,也不是年年都回訣洛城。有一年,眼見歲末将至,城中早早張燈結彩,家家戶戶盼團圓之時,唯她杳無音訊。漠北王負手立于城頭,數日不見歸人。待他回到訣洛城宮後,仰頭望見那塊寫有“歸期不定”的匾額,也就不再等了。為人妻能做到這份上,實屬難得。趙南枝思忖片刻,又覺不對。當年爹戍邊時,亦是歸期不定,姐姐這些年興許回來得比他還多些。為人夫、或為人妻,本就沒誰生來就該留在家裡等誰的道理。隻是這番道理,放在長姐身上可行,于李姜而言,卻是天差地别。她出生即帶了一紙婚約,以魏梁禮數之森嚴,她是萬萬不能像長姐那般恣意。縱是權傾朝野如周後,成婚之後亦未曾離開梁都,更何況是她?
趙南枝心下感慨,一時不知該如何答她,忽又一想,原本是聽李姜說梁都之事,怎的兜兜轉轉,反倒被她問了一堆?她輕咳一聲,略作思量,順勢将話鋒一轉:“長姐之事說來話長,要講明白這飯都涼了,我方才聽你說張相如今住在宮中,是怎麼一回事?”
“這張相之事,也說來話長。”
南枝深吸了一口氣,這人鬥不過啊。
李姜與她一笑:“等飯吃完了再與你細說,如何?如今我做東,必不會虧待你,到時候我先講,免得你說我欺負你。不過你也别賴皮,野雲仙子的故事,我可也沒忘呢。”
飯後有風穿廊,攜來遠處收攤人的吆喝聲。這處宅院鬧中取靜,在梁都繁華中,自有一方幽境,周後着實為她挑了個好住處。暑熱未散,二人行至院中涼亭,倚欄而坐,拿銀匙輕輕撥動着瓷碗裡的碎冰。李姜随手拾起一把纨扇遞予趙南枝,扇面素白,僅繡着“江南好”三字,她自己則拿了另一把折扇,扇上落筆輕淡,書有“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斜陽天遠,绮霞浮沉,夜色在一搖一扇中漸濃。
趕巧,那隻惹得她被撞倒的狸花貓也來了,貓着步兒倒李姜身側,尾巴往裙擺上輕輕一勾,熟門熟路。李姜寵溺一笑,将狸貓放在膝上,一面順毛,一面說道:“張相素來體弱,早年奔走四方為梁國籌策,積勞成疾,終落下病根。後來她在治陶府水患時舊疾複發,自此步履維艱,出行乘轎,入朝賜座,風采不再。梁王念其勞苦,以調養之名接她入宮,自那以後,相府漸趨式微,舊部零落,門生難聚,張相雖仍在相位,卻不複當年之勢。”
趙南枝撫掌颔首,心下了然。至于這是梁王的意思,還是周後的意思,深究已無意。張相身兼太尉與丞相,權勢過盛,必有災殃。以養病為由囚于宮中,限制她與舊部聯絡,既不損其名望,又可削其權柄,實是妙招。
“張相身體當真不好?”
“她确有裝病自保之嫌,可我瞧着,不似裝的。她初落疾時,蘇太後曾遣太醫相看,梁王亦着禦醫随診,各地名醫大夫也不知請了多少。那些曾為她診病的大夫,有的後來入宮為官,有的則遠遁鄉野,若此事當真有假,何至于至今無人言破?”
趙南枝輕歎:“張相從前可是坐陣陣前。”
她雖身在訣洛,卻也聽過許多關于張相的事迹。那位白衣女子,搖扇陣前,策馬邊疆,曾在蒼水之畔談笑間退敵千裡,亦曾在朝堂之上翻手覆雨,漠北王每每提及她,哪一次不是咬牙切齒?名将一身風骨,竟折戟于深宮之中,令人唏噓不已。
“至于張相這病,如何越治越糟……”她頓了頓,續道,“以我的立場,不宜多言。隻幸得張相無子嗣,否則,此事可絕不會僅止于将她請入宮中。”
“周後與張相當真水火不容嗎?”
“你問得倒真是别緻,這都是天下皆知的事,還能是假的不成?”
“我隻是覺得,她們二人同為女子,又同在朝堂上施展抱負,不當如此。”
“抱負歸抱負,可權力,又豈會容得旁人沾染半分? ”李姜眼波一閃,憶起一件有趣的舊事,便說與趙南枝聽,“我記得有年獵場,周後見張相那日尚能行走,便以從未見過張相戰場風姿為由,命人牽來一匹馬,執意相贈。盛情之下,張相不得不從命。張相剛上馬沒多久,馬兒突然失控暴起,衆人皆措手不及,唯獨周後策馬直追,在兩馬并駕齊驅時,跳上張相的馬,幫她扯住缰繩。最終那匹馬載着二人沖入林中,士兵久尋不得,直到小半個時辰後,周後親自帶着她回來了,張相臉上,那叫一個慘白,額角都是汗,頭上簪子都歪了。”
趙南枝隻當是聽故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見她不開竅,李姜索性直言道:“我這麼說或有偏頗……若非周後有孕,這今年的恩科,也輪不到張相頭上。你若無必要,還是離這場渾水遠些罷,我不求你同我一起站在周後這邊,但至少,要給自己轉圜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