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隐長空夜正涼,趙南枝乘馬車出宮,車輪碾過石道,聲聲回響,似訴一曲離歌。她挑簾望着窗外,熟悉的街巷在眼前一一掠過,如同翻閱一張張舊書頁,書頁裡,寫滿了去日。馬車行至趙家舊宅,她不覺目光一滞。自搬入訣洛城宮,舊宅便交由家仆打理,而今院牆猶在,屋檐未改,仿佛歲月未曾侵擾,隻是故人杳然。她記得幼時常在院中嬉鬧,那裡有一顆桔樹,每年秋天會結好多果子,金燦燦的。她同小夥伴們撐架子,打果子,圍坐在樹下邊吃邊鬧,滿院子都是她們的笑聲。這樣的好日子,能過到鮮果子發苦,她們也沒閑着,把那些吃不完的做成糖餅、果脯,存在地窖裡,一直吃到來年再結果子。她咽了咽,嘴裡沒有什麼味道,忽而想到上一次嘗到桔果的甘甜,竟已是許多年前。她幾欲開口命車夫停下馬車,無奈馬車在她追憶時已經走遠。她垂下簾幕,眼中掠過一抹黯然,終是未能出聲。
長大是不吵不鬧的。是你想與人說些什麼,卻發現無人可訴 ,隻得默默吞下。
當她再啟簾時,馬車已出訣洛城。她曾無數次站在城内仰望城樓巍峨,卻是頭一次自城外看它。
故鄉漸遠,她遙遙相望,久久未有垂簾。
此去梁都千裡遠。
山河再會是他鄉。
***
家仆護送她一路行至梁國境内,在囑咐一番後,便原路折返。趙南枝翻身上馬,順手撫過馬鬃,一想到接下來的路,隻有她與馬兒,便感慨萬分。果然,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此地離梁都尚有五日路程,她在高地眺望遠方,見山河廣袤 、河谷縱橫,天地之遼闊,似觸手可及。
行至午時,她尋了一處茶鋪歇腳,店内生意興隆,夥計們端着涼茶從人群間穿梭自如,桌椅滿座,好不熱鬧。正值飯點,隻剩下一張空桌,趙南枝正要邁步,卻見一位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女幾乎同時走向那桌。
“姑娘,不如我們同坐一桌?”
趙南枝以為這是交友的緣分。
“誰要和你坐一張桌子?明明是我先來的!”
誰知是劫難。這姑娘是個爆竹脾氣,一點就燃。
趙南枝并不動怒,她面上一套,手上一套,唇邊是笑意不減作和善模樣,趁對面人不備,一個伸手拉開椅子,率先落了座。她不是惹事兒的主,也不是怕事的人。
“是我先坐下的。”
對面那姑娘被虛晃了一道,氣得眼睛都瞪圓了:“我乃賀州楊氏楊意如,受家命入梁都趕考,從未有人敢搶我看重的東西!掌櫃的,這張桌子我要了!您看要多少銀子!”
此言一出,四周側目。賀州楊氏之名,在梁國境内可謂無人不知,楊家雖不入朝堂,卻富甲一方,其家底之豐,縱以富可敵國四字相喻,亦不為過。楊意如一身趕路輕裝,初看尋常,細看卻是哪哪都不簡單。就說頭上那一支木簪,木紋細膩,乃名檀所制;還有腰間那一塊翠玉佩,晶瑩剔透,更是通體無瑕。穿戴之物終是外物,要論最為顯擺的,還得是她那一身盛氣,讓人一看便知,絕非普通老百姓家能養出來的刁鑽驕橫。
正此時,簾内傳來悉索聲,一女子挑簾而出,簾風還帶點山間的蘭芝香氣。她頭上隻挽一枚素簪,不戴珠玉,不着脂粉。最引人注意的,要屬她一身不經髒的白衣,雖是平常衣料,卻是洗得漿白,連煙火氣兒都不敢近身。她看不大出年紀,尤是一雙杏眼,一汪泉水似的清透可人,甜滋滋的,仿佛打出生起就未吃過半點苦。
這兩人,一個像是驕養的,一個像是嬌養的,放在一處,着實有趣。趙南枝瞧了又瞧,心下嘀咕,那自己呢?約莫是囚養的罷。
“這位賀州楊氏的楊姑娘,您方才來過了,看不上小店,不就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既然這位姑娘坐了,您要麼與她同座,要麼另尋他處 。”她人看着可欺,說話卻毫不含糊。見她從簾後出來時,趙南枝就猜她應是店中掌櫃,但她那如蘭之氣,又叫人一時難以确認。這哪裡像個抛頭露面的生意人啊!梁國果不簡單,真是處處有驚喜。
“你會不會做生意!你也說了本姑娘方才來過,那就是我先到的,”楊意如眉梢一揚,轉頭沖趙南枝說,“我看你也是入梁趕考的吧,聽你口音也不像本地人,我勸你打聽打聽,别隻讀聖賢書,還沒入城呢,就先得罪貴人。”
“楊姑娘說得是,柏掌櫃你就是不會做生意。”話音未落,打簾後走出個女子。她身量高挑,是個挑不出錯來的幫工打扮,可舉手投足間,氣度不凡,竟是硬生生把一身次等行頭穿出了威儀,和她平平無奇的相貌很是不搭。從她鬓邊幾縷銀絲可見年紀,但腳步如風,往那兒一站,松弛利落,毫不局促。這個人很矛盾,趙南枝隐隐覺得不對勁,卻說不上來。
“十兩銀子。”女子嘴角勾笑,帶着些輕狂。她似是許久不見來挑事的,挑起的眉梢間,有幾分躍躍欲試。
楊意如愣了一瞬,旋即怒道:“這是黑店嗎?”
“十兩對于賀州楊氏算什麼?”女子挑眉,語氣爽利又帶些漫不經心的挑釁。趙南枝倒不覺得她在幫她說話,這個人像是孩子中的孩子王,她隻在意自己玩個快活的,不顧旁人死活。果然,她手背輕扣桌沿,而後大手一揮,笑容谄媚:“十兩,小的立刻讓這位姑娘給您讓座。”
在她擡手時,趙南枝注意到她手上戴着一枚玉扳指,成色平平,雖不是什麼值錢物件,但放在一個打雜的夥計手上,仍顯突兀。并且那女子在說話時,會不時摸一摸扳指,像是一種多年養成的習慣——或許是從前身份留下的痕迹,縱換了境遇,亦未能改去。
楊姑娘一聽,倒是爽快。畢竟用銀子能解決的事,在楊家人看來那都不算事。她從荷包裡掏出一錠銀子,啪地一聲放在桌上,就在銀子上桌那一瞬,電光火石間發生了兩件事。
一,柏掌櫃飛速将銀子收入了袖中。
二,趙南枝被揪着後領提溜了起來 。
前者,快到趙南枝都未看清銀子去向,後者,讓她瞬間驚出一身冷汗。趙家是将門,她自小習武,不敢辱沒家門,是有一身功夫傍身的,可身後之人顯然是個練家子,力道之穩,手法之老練,讓她毫無還手之力。
楊姑娘倒是沒注意到這些,她得意地哼了一聲,拍拍手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