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這個年紀時,足迹已遍九州。”男子大言不慚,語氣随意得仿佛九州不過庭中落葉,一腳邁過去,能跨九片。他話音中尚存幾分少年意氣,這年紀的少年氣,不是強得讓人生畏,就是傻得令人心驚,而他顯然屬于前者。鬓邊雖有白發生,身姿卻依舊筆挺,他比武将多了分秀氣,比文将多了些英氣,似乎無論是劍鋒還是筆鋒,皆能随手駕馭。或許是因生了那一雙笑眼吧,說話時總帶着些笑意,既不咄咄逼人,亦不容人小觑,談笑間自有張弛。
“爹,這些故事,我都聽過八百回了。”
若不是他女兒,趙南枝可不敢這般随意頂撞,畢竟唯有家中,能作真正能容人無撞之地。彼時她不過十六歲,眉目尚帶孩氣,她自小在訣洛城長大,從未踏出過北地半步,而她的阿爹趙攸卻要她獨自前往千裡之外的梁國。
對此,她并不意外。
她在家中排行老三,長姐趙宜霜雲遊天下,二哥趙良皓在魏國任鎮軍将軍,他們一家人,也許注定不能久聚一處。每每提及,娘親顧婉總是掩面垂淚。
顧婉人如其名,是個柔婉的女子,她生于翰墨之家,風雨來時,多還以愁緒。生在太平年歲便罷了,而今天下大争,這般性情,反成桎梏。山河寥落,縱使皇親貴胄、家财萬貫,亦不敢妄許一生安穩,她逃不掉,她的子女也逃不掉。趙南枝這個老三來得晚,與長姐差了整整十七歲,同她亦是聚少離多 。在她兩歲時,長姐留下書信一封,便提個包袱離家出走,一時音訊杳然。據說當年漠北王找了她許久,滿城都是她的畫像,訣洛全境搜了整整三月,皆一無所獲。衆人心灰意冷,不料年底她自個兒回來了,扔給漠北王一個兒子,沒待上幾天,再次不告而别 。臨走前她登上城樓,揮毫落筆:“汝子汝養之,吾歸期不定。”十字落成,滿城嘩然。漠北王不怒反笑,抱幼子登城取墨寶 ,還特命人制成牌匾,懸于訣洛宮牆。因着這一層關系,漠北王對趙家頗多關照。他為人風趣,多談笑,常帶趙南枝馳騁原野、挽弓射雁,不許她叫他“王戎”,要叫“姐夫”。她自然不介意,但娘不讓。
這一切緣由,還得從訣洛城說起。
昔日天家魏國鼎盛,九州來朝,梁、宋、韓等小國皆俯首稱臣。然盛極而衰,禍起蕭牆,有朝臣夥通漠北,緻使一場遊園之變,皇族零落,幾近國滅。魏國大将李守玉力挽狂瀾,于亂軍之中救出一位公主和一對年幼的雙生子,其中公主遠嫁漠北和親,雙生子中的男孩臨危登基,女孩則随李守玉從軍,多年後從漠北手中收複大片失地,獲封襄王,建城訣洛。趙家世代從軍,要說真正發際,還是得從趙攸随李将軍征戰漠北算起。相傳訣洛初建,大軍凱旋,頭頂驕陽烈烈,滿目旌旗盛海,趙攸與襄王并馬而行,有萬民夾道相迎,城頭鼓響三日不絕,一時風光無二。那天亦是他與顧婉的初見。顧婉出身江南顧氏,素以詩書傳家,族中入仕者鮮有。直至皇都南遷,南央宮初建,顧氏因近水樓台而興。顧婉是訣洛城建成時天子欽點的女官,在同趙攸成婚後,便不再出入宮廷。
後來之事,自古有之,不過是親族阋于牆,諸侯争于野。天子削藩,襄王抗命,又因梁國來了位國策門的弟子,天下動蕩,梁宋鏖戰不休,南蠻趁勢擾邊。天子令襄王援兵,與鎮北侯李守玉共征南蠻,或因李守玉之故,襄王并未抗旨,而是遣趙攸帶兵南下。訣洛與南疆相隔千裡,戰線綿延,辎重繁難,緻使城防空虛,被漠北乘隙而入,至此漢家無北地,山河更難如初。梁國趁勢北上,揮兵漠北,兵鋒直抵蒼水,與漠北劃河而治。而魏國恰逢國喪,新帝幼沖,朝局未穩,漸失主動,加之北上之路為梁國所斷,隻得偏安南隅。天下人皆言襄王優柔寡斷,南蠻不過借征讨之名,行削藩之實,既已抗命,為何不乘勢而反,逐鹿河山?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終至身死名滅,埋骨黃沙,孤名無繼。至于她那同生的弟弟,也在不久前失足墜崖,一對雙生子先後殒命,皆屍骨不存。此間雙生命數,生死離合,好若天意。
趙南枝心知,娘親不喜漠北王,是因娘是魏人。爹娘這一代的魏人,看到了魏國從鼎盛跌落,故土不複,四方窺權,心中國仇家恨實難消解。可趙南枝對他恨不起來。漠北素有燒殺搶掠論功行賞之風,而他帶兵入城後,并未行屠戮之政,縱觀漠北曆代君王,少有如他這般仁厚克制之人,其背後所承之重,亦可想而知。同時他對四方商旅一視同仁,不問來處,皆以公平相待。在襄王治下,訣洛本就富庶,而今更是車馬輻辏,南貨北珍、西域絲茶,彙聚如潮。她自幼生長在這座城中,聽慣了商旅叫賣,看慣了異邦車隊出入,心自愛之,隻可惜這片自由天地,終究不是趙家的久安之所。
若非當年趙攸奉命南征,訣洛或許不至失守;如今家中長女又與漠北王育有一子,趙家更是深陷風雨。雖得漠北王庇佑,但難聽的話,總歸是能聽見。不單有同族非議,漠北諸部亦因王戎為一漢人女子而不再娶親,破了部落聯姻之好,常有冷眼微詞。趙家之艱難,非外人所能盡知。
十餘年來,魏國數次請趙攸回朝,梁國亦曾試圖招攬,他皆一一謝絕。有傳言說,他不回魏國,是因記恨魏國讓他背上罵名,趙南枝不知真僞,隻知阿爹戎馬半生,而今落得個院中閑人,終日與花木、書香為伴。他早年戍邊常年不歸,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如今姐姐遠走,他反倒日日在家,用趙宜霜的話說,是他們父女緣淺。趙南枝明白,那不過是些氣話罷了。姐姐不歸家,是不願讓父親為難,她愛漠北王,但她不能、亦不想成為漠北王昆。她隻在每年年底回來,有一年懷中抱了個白白胖胖的女娃娃,這回沒扔給漠北王了,她留在身邊自己養着。長姐遊曆四方,總是能帶回些新奇玩意,每逢年關,趙南枝便開始期待着那熟悉的腳步聲,期待着一家人圍坐一桌,辭舊迎新。那一刻,風雪在千山外,靜好在歲暮中 。
然而美好之事似乎天生難以長久,又過了幾年,二哥去了魏國,家裡就隻剩下她一個孩子,一大家子落得冷清了。那時她尚年幼,見父母恩愛,家中衣食無憂,不知姐姐和二哥為何執意離家。她曾數次提起想去魏國探望二哥,爹總說她還小,皆不應允。總之顧家的親戚,她是一個也沒見過,這麼多年來亦無一人來訣洛探望他們。聽二哥來信說,她有個與她年紀相仿的表妹,舅舅更是顯赫,在南央宮中任禁軍統領,顧家這一代人丁興旺,氣象不凡,她心生向往,想着快點長大,什麼時候能去南央看看。可惜二哥走後第二年,娘親生了場大病,為了調養,一家人搬進了訣洛城宮……
她是注定要離開的,她知道。
燭火搖曳,趙南枝看不清阿爹的神色。今夜無星,屋内僅有一盞枯燈作伴,光線昏黃得像要隐去一切細節。她不知他這樣安排,是不是有意為之。他一向是個難以琢磨的人,那雙常含笑意的眼睛藏了太多心思。她自幼在種種猜測中長大,娘親的病因,家中變故的來由——她隐約知道很多事情爹沒能同她講,是她還沒到能承受真相的年紀。
可多少歲才是能承受真相的年紀呢?她能感受到自從搬入漠北王宮,爹同她透露的越發多了。
“梁國要開恩科,這次的主考人是張相,我與她有幾分交情,”趙攸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她,“這信你帶好,到了梁都,去相府交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