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案子不好查。
事涉陸氏,杜氏,以及昭玄寺内的功勳親眷,主審人又是淩王殷玉,各個都是不好惹的主兒,他照山白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
稷安帝讓他與淩王一同主理永安錢一案,明面上是為了讓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官威立足了,實際上是強迫照氏與淩王上一條船。
近些年來禦史台手握的監察權越來越大,有人看禦史台是假大空,有人卻看禦史台是黃金台,各大世家子弟擠破了頭想要謀禦史中丞之職,這個香饽饽怎麼就成了功績平平的照山白囊中之物。
杜衛與淩王交好,照氏與杜氏水火不相容,稷安帝強行讓淩王與照山白一同謀事,實際上就是讓照氏與杜氏繼續往死裡鬥,這樣一來淩王的左右手相互殘殺,傷的可不隻有手,還有那個夾在中間的人。
稷安帝在防淩王,也在防照氏與杜氏。照山白從前置身事外,說來也幹淨,稷安帝把他拉進漩渦之中,讓他當“中心眼”,名利與污點都吸了進去,他就成了衆矢之的。
此間種種,照山白都看的明白。
淩王大鬧昭玄寺後,上京城内人心惶惶,百姓都等着照山白查明真相,還寺内僧人們清白。
可這個案子在照山白手裡,成了一團亂麻,他抱着手中的“毛線團”,在與君閣中熬了整整三個通宵。
除夕當日,照山白收到了來自淩王府中座上賓送來的刺[1],邀請他去廣和樓一聚,共同商讨永安錢一案。
長安街上第一個煙花在空中炸開之時,照山白從迷迷糊糊的瞌睡中猛然驚醒,他的臉埋在書案上工整的案卷中,額頭上印着衣袖上銀絲線繡成的蘭花。
“好煩。”
照山白看着手中的請柬,揉了揉腮,像一棵焉了了吧唧的蘭花草。
他趴在書案上,不情願地扒拉着一旁的卷宗,眉間擠出了一個小山丘。
照山白伸出兩隻手,左手抓住了“發瘋”,右手抓住了“抱怨”,兇兇地攥了攥後,把這兩個可惡的想法讓扔在了一旁的花盆裡,然後沖兩隻手吹了口氣。
好了。他把自己哄好了。
照山白盯着那盆蘭花看,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過分,蘭花和和氣氣地陪着他,而他卻把壞東西扔給它。
于是,照山白走過去,輕柔地摸了摸蘭花草的葉子,溫聲道:“這幾天,幸好有你在。”
蘭花舒展着長條葉子,像是也熬了幾個通宵,正在困倦地打哈欠。
照山白給它澆了點水,又幫它擦了擦葉子,溫柔道:“不要生氣,我們和好吧。”
閣外煙火明媚,鞭炮聲四起。照山白站在與君閣中,擡頭看了一眼空中絢爛的煙花。
爆竹聲中一歲除[2],辭舊迎新,承恩八年在煙火中留下了最後的殘影。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好景常在。
*
暮色初籠上京城,春庭河畔的廣和樓已經懸起琉璃宮燈,朱欄外水波蕩漾着胭脂色的光。
三層戲台上熏風卷過茜紗幔,忽聽得雲闆輕叩,絲竹聲如漣漪蕩開。
台上人唱着一首《長恨曲》。
隻見那扮作仙君的戲中人徐步登台,着一襲月白廣袖鲛绡衫,衣擺以金線暗繡流雲紋,腰間松垮系着碧玉髓帶,行動時袍袖翻飛如鶴唳九天。
他面上傅了珍珠粉,眉間一點朱砂暈染,烏發半披半束在鎏金螭紋冠中,眼尾斜掃黛青,偏在清冷裡透出三分冶豔。手中麈尾銀絲拂過台下席間,引得幾位簪花郎君擲去袖中金锞,琅然聲沒入笙箫。
“可恨薄情郎呐,不知君心似我心,似水深情付諸東流啊——”
他啟唇唱罷一句,忽将麈尾抛向伴舞的胡姬,反手抽出腰間軟劍。寒光乍起時,廣袖如雪浪裂開,露出腕上纏繞的銀鈴纓絡,足尖點地旋身竟踏着羯鼓疾奏,劍花挽得密不透風。
倏爾樂聲轉柔,十二幅缃色缭绫從梁間垂落。戲中人反手将劍插回雲母屏風,信手扯過一匹缭绫纏在臂間,仿效《洛神賦》中“翩若驚鴻”之态,逐绫而舞。
滿場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玉如意敲擊珊瑚案的清音,這是大徵貴族示愛的風雅舊俗。
台角樂師猛地撥響二十三弦箜篌,戲中人蓦然仰面折腰,任長發浸入鎏金獸首香爐騰起的青煙。
戲中“仙人”在樂聲最激烈之時悄然退場,留十二位舞伴在台上翩翩起舞。
漏鼓三更,戲台絨毯已積了層瓊花瓣般的碎金箔。
看台上的淩王意猶未盡,撫掌道:“戲中郎君這‘仙人堕塵寰’的把戲,倒比玄學的‘三玄之義’更攝人心魄。”
廣和樓是幹越董氏的家産,當家人是董明銳的表弟董典。他是個正兒八經的生意人,馬屁拍的那叫一個響,最會哄的上京城内的皇權貴胄稱心如意。
這一出《長恨曲》,便是他親自去滿春樓請來的花魁鎮場子,又從大蠻買了十二位姿色傾國傾城的胡姬伴舞。
這出戲,整個上京城除了他,再無人能把戲角湊齊,把戲台子搭的如此奢華。畢竟也沒人願意砸更多的金子花在哄人樂呵上。
但是,隻要這個人是淩王,那别說是金子,就算是砸人命,那都是相當值的!
董典倒了酒,連忙躬身湊上前道:“能讓殿下您覺得這出戲唱的好,是諸位美人的福氣呐。”
淩王不語,他品着口中的佳釀,回味着剛才那一出好戲。癡情人遇薄情郎,縱使他是仙姿綽約的谪仙,也還是情墜塵世,動了凡心啊。
窗外畫舫飄來旌梁的江南水調,混着酒香漫過遍地狼藉的纨素扇、撕破的鲛帕。
席間服用了香雲散的名士們早散了衣襟,适才擊案長嘯,廢了他們不少力氣,此時已經力竭。有人醉醺醺将酒盞抛上戲台,琥珀光正淋在舞姬的鎖骨上,映得鎖骨間懸的翡翠辟邪佩碧色欲滴。
淩王瞧見周圍自诩風雅名士的公子們各個陷在了酒色與溫柔鄉裡,他冷淡一笑,接過董典手中的美酒,擡手扔在了戲台子上。
“剛才那位‘仙人’呢?”淩王挑眉問道。
董典上前陪笑道:“許是在台下候着呢,剛才那一首《長樂曲》,定是給美人累壞了。”
淩王意會一笑,他摩挲着手中纏繞的鲛帕,“美人得寵着。無妨,本王等得起。”
戲台之後,那位衆人翹首以盼的美人,正在喂一隻紅眼烏鴉。
此人,正是桓秋甯。
他見慣了台下人輕浮的嘴臉,正如見慣了一個個青面獠牙的面具,他平靜地抹去了眉間的朱砂,對鏡自賞。
在這座奢靡繁華的上京城内,無論他以什麼樣的身份出現,隻要他的這張皮在,便自然而然成了全場的焦點。更何況如今他可是令無數權貴急得牙癢癢的花魁!
從驚歎到厭倦再到唾棄,從頭到尾,他們隻不過是想看一個高高在上驚世駭俗的人,跌落到塵埃裡,成了他們能踩踏的爛泥,這樣他們骨子裡的腐髓就能得到安撫。
把隻可遠觀卻不可得的玉石踩在腳底下,這種感覺誰能不喜歡啊?太痛快了,爽到他們以為自己就是那純白無暇的白玉,高貴無比呢!
“公子,人已經來了。”
一旁侍奉的雜役正是十三,他仔細地瞧了瞧身上蜀錦料子的衣服,愛惜地摸了摸,笑道:“真光滑,好料子摸起來就是不一樣。沒想到我十三英明一世,穿過最好的衣服居然是廣和樓端茶倒水的雜役穿的。”
桓秋甯收拾完臉上的妝,換了一身青色的對襟長衫,散帻露發,腰間束絲縧,衣擺上繡着靈芝與閑鶴。他從屏風後走出,穿着高齒木屐,走動時衣袂飄飄。
他拿起一把玉骨扇,問道:“事情都安排好了嗎?”
十三上下打量着桓秋甯這身衣裳,他捂嘴偷笑,被桓秋甯抓了個正着。
桓秋甯平靜地盯着他,“你笑什麼?”
“沒什麼。”十三一邊憋笑,一邊給自己開脫,“真沒笑!喔,對,太熱了,我熱!熱死我了哈哈哈!”
桓秋甯作出一副“我信你個鬼”的表情,依舊平靜道:“怎麼,那香雲散也喂到你嘴裡去了?你跟前面那些人一樣,活夠了,準備兩腿一蹬見神仙去?好走,不送。”
十三透過屏風,朝宴席上望去,那些世家貴族穿着輕薄的紗縠單衣[3],袒胸露臂,散漫地卧在鹿皮軟褥上。
他們臉頰通紅,一個個的喝的雲裡霧裡,好像下一刻就要夢到太上老君來給他們送仙丹了!
“呸呸。十一哥,你罵的真髒。”十三鄙夷地看了他們一眼,他不敢說桓秋甯這身衣服像開了屏的綠毛孔雀,隻能昧着良心點評道:“好看,你這身衣服絕了!”
“少油嘴滑舌。”桓秋甯打量着後台地皮影,“誘餌已經準備好了,就等魚上鈎了。”
十三心裡苦,罵又不敢罵,誇了也不行,這日子混的真是灰頭灰臉的。他委屈巴巴地轉頭,見廣和樓外的畫舫上來了一位公子,正被舞娘們圍得水洩不通,隻露出了一截白色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