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秋甯走在照府中,見人人披麻戴孝,唯獨他穿了一身紅衣招搖過市。他低頭看了一眼,心想這也不是個事兒啊,于是換了一身黑色束身衣,溜進了賬房。
他剛進去,就看見一個人靠在書架上看着他,那個人不緊不慢地纏着手上的繃帶,臉上新多了一道刀傷。
“你有任務?”桓秋甯走過去,掃過書架上的卷軸,拿起了一本寫着“承恩三年”的賬本,問道。
“廢話。”那人的手背上有一塊傷疤,湊近些看清楚了竟然是刻字“十三”。他纏好了繃帶,從桓秋甯的衣口中尋了一番,問:“十一哥,你的金瘡藥呢?”
“扔了。”桓秋甯低頭翻看卷軸,不走心地回了一句。
“扔了?”十三難以置信,他想拎着桓秋甯的衣領好好質問他有幾條命,居然如此浪費上好的藥膏,但是他不敢,所以略微平和地說了一句:“真是暴殄天物,下次斷氣前别求我救你。”
桓秋甯冷冷一笑,他問:“上面派你來照府做什麼,照玊祎是你殺的?”
十三道:“銅鳥堂一向殺人不留屍,他照玊祎的屍體可是淩王收的,怎麼可能是銅鳥堂的手筆。十一哥,明知故問,你耍我玩呢?”
桓秋甯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十一哥,更何況我就是個替人賣命的,刀尖舔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丢了這條賤命,我能知道什麼。銅鳥代号十開頭的除了你,都是跟任務同生共死的死士,隻能接,不能駁。”他稍稍側身,靠近了些,小聲道:“前夜子時,我收到密信說宮裡要來人,上面派我來盯着,沒想到那通幰車上坐的人是你。”
“事急從權,隻能變中生智。皇上要動照氏,他身邊那幾個狗腿子聞着味就來了。想要活着,就隻能先順着他們的意。”桓秋甯低聲道,“我的任務是查賬,承恩三年,照府所有開支明細都要查清楚。有人花了高價錢賣賬本,要一字不差的。來照府,是第一步。”
十三進賬房前拉了線,确認過四下沒人之後,他靠在書架上,松了口氣道:“昨兒我在房頂上看到了,照山白見你的眼神像活人見了鬼,上京誰人不知丞公子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十一哥,你這張皮,對他沒用啊。”
“呵,你行你來啊。”桓秋甯轉了轉眼珠子,“比起紅燭帳暖,我更擅長殺人奪命。”
“十一哥,進宮不過半月,你倒是學了不少榻上之事。能不能展開說說,那杯瓊脂蜜釀是誰喝了?”他嚼着止痛丸,哼笑着問道。
“對這種事好奇?”桓秋甯擡眸,将手中賬本扔給他,“要不然也賞你一杯情酒,送你去與照山白共處一室,讓你也體會體會?”
“不敢不敢,饒命。”十三不敢笑了,他正經了幾分,道:“十一哥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面如冠玉,那要是在滿春樓也是頭牌,頭牌啊。”
“滾。”桓秋甯罵完,不屑地笑了一會。
桓秋甯很少罵人,銅鳥堂的人一般活在暗處,很少與人接觸。更何況以桓秋甯的行事風格,但凡有他看不順眼的人,抹他脖子就完事了。
十三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但是覺得他這個“滾”字罵的很好,字正腔圓,他豎起了大拇指。
他看着桓秋甯,小聲嘀咕道:“十一啊十一,橫豎都是個光棍啊。完了,這輩子已經完了。”
*
照山白走出祠堂的時候,雪已經停了。天空飛過了幾隻鴻雁,在紅梅上落了大片的陰影。
荊甯提前溫好了酒,站在祠堂外候着。臘月天寒風凜冽,他見着照山白出來了,連忙上去替他披上了大衣。
照山白的雙唇沒有一點血色,背上的傷已經結痂,大塊黑紅色的血塊幹在了白色的裡衣上,像是蟒蛇猩紅的眼睛。
府外傳來一聲馬鳴,随後一大批人湧入了照府,為首的是勳虞将軍鄭卿遠。
鄭卿遠大步朝正廳走去,長槍在手,威風凜凜。他的鐵甲上血迹斑斑,由于常年征戰,邊境寒風呼嘯,他的鬓發不似少年般烏順,反而根根分明。
照山白見到鄭卿遠後,心口仿佛針紮一般,疼得他吐了一口血。他的體力已經不能支撐他站立,好在荊甯即使扶住了他,沒有倒地。
兩人相視一望,心中有共同的苦楚,竟無語凝噎。
上次見面明明才過去數月,兩人心中竟有了久别重逢之感。那是瓊公子出發前夕,三人月下暢飲,鄭卿遠立下血誓,“如果阿瓊有任何閃失,我鄭卿遠提頭回來見你,就挂在這棵梅樹!上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照山白之前不信,沒有見到照玊祎的屍體,他不會相信瓊弟已經死了。可是如今鄭卿遠回來了,那個在月下許下承諾的人回來了,照山白縱然自欺欺人,照玊祎也已經死了。
鄭卿遠單膝跪地,将長槍奉上,低頭道:“山白,我失諾了。沒能護好阿瓊,我萬死難辭其咎,這條命,我賠上!”
照山白攏了攏身上的狐氅,輕咳時骨頭都是痛的,他走上前,扶住了鄭卿遠的胳膊:“卿遠,不必如此,你快起來。”
“君子一諾,死而不悔。這條命,我鄭卿遠給得起!山白,是我之過,我要承擔,堂堂男兒,怎能苟且偷生?”鄭卿遠依舊跪在地上,“當日我立下誓言,并非呈口舌之快,如今阿瓊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你讓我怎麼活?”
“卿遠,快起來說話。”照山白扶着石桌,說,“瓊弟死于戰場,我雖拊膺大恸,但是沒到不辨是非的程度。瓊弟之死,怎麼可能過在于你呢?”
見照山白虛弱到虛脫,鄭卿遠扶住了他,問:“山白,你何苦把自己折磨至此啊?”
“見笑了。”照山白輕笑,“并非是我自傷自殘,隻是家法威嚴,我身為家中嫡長子,犯了過錯,理應受罰。”
“瓊弟之死疑點重重,我會查清楚,為阿瓊報仇雪恨。至于我鄭卿遠這條命,從今日起就是你們照家的,是做報仇雪恨的刀,還是做石墩前看門的狗,你們說了算。”他起身,将自己的随身玉佩挂在了梅樹上。
桓秋甯在暗處看着這一切,他彈着手中的暖壺,對身後的十三說:“假惺惺,演了這麼一出戲,到底是把命保住了,真沒勁。”
“十兩銀子,”十三伸伸手,“十一哥,你不會是耍我玩兒吧。”
桓秋甯摸了摸身上,身無分文,他就是個窮光蛋。但是窮光蛋也是要面子的,所以他懶兮兮地打了個哈欠,不認賬:“什麼十兩銀子?”
“剛才打賭,我說鄭卿遠不會真賠上一條命,你不信,咱倆賭了十量銀子,夠明白不?”十三掰着手指頭說。